一匹鐵青馬,帶著來自六千裏外的噩耗,衝破烏蒙凍雨,踏碎赤水薄冰,披著霜,掛著雪,抖著綴滿冰珠的鬃毛,噴著一團團白氣,一點速度都不減地衝進南門。
剛進臘月,衙門裏就少了公事往來,進城門出城門的,無非是些趕場賣貨買貨的農夫、獵戶、樵哥、炭佬,還有些零零散散趕著回家過年的買賣人。
再有六天就要封印放假,衙門裏的大小官吏早就散了攤,放了羊,忙著拜上司,拜同僚,拜同年,拜鄉紳,吃花酒,泡妓寮,逛寺廟,遊山水,呼朋引類,四處招搖。
沒人管了,沒人查了,守城門的兵丁也懈怠不堪,時至中午,一個個還沒睡醒,霏霏細雨裏,圍著一爐炭火,東倒西歪,懶懶散散,依牆坐著,眼皮都不想挑一下。
聽到突如其來的馬蹄聲,一個兵丁極不耐煩地站起來,狠歹歹罵一句:“龜兒子,往死裏奔呀?軍營馳馬,插箭遊營,城池馳馬,四十軍棍,不曉得嗎......站下,站下,還不快快滾下馬來!”
說著,又有幾個兵丁站起,舉刀橫槍,詐詐唬唬,逼上去阻攔。
人沒靠近,槍沒端穩,騎手已近,隻見他狠狠攏住絲韁,扯得鐵青馬噅兒噅兒嘶叫著,豎起前蹄,原地打了個旋,鐵蹄刨得青石板火星四濺。兵丁們抖擻精神,一個個圍上來,罵罵咧咧,捋胳膊,挽袖子,張羅著想動手。湊得近前,剛要張狂,誰想馬鞭子毒蛇似地嘶叫著遊過來,一鞭帶過,竟有四個沒長眼的遭上,臉頰手背頓時洇出血珠。
吏目李長清閑來無事,正在牛絨絨雨裏解悶消食,四處遊逛,恰好逛到南門口,巧巧遇上這一幕。他想笑,剛張開嘴,又趕緊憋了回去,他看見馬屁股上分明烙著總督衙門的火印,而騎手竟穿著一身孝服。
騎手罵了一句,鬆開絲韁,縱馬越過城門,馳過大十字,揚著鞭,喝著道,鬼攆屁股似地直奔州衙門。李長清丁點沒敢耽擱,撒開長腿,撩起長衫,緊追而去。
南城門到州衙門,也就是一箭之距。騎手滾鞍下馬,推開圍上來的衙役,急匆匆進儀門,繞大堂,一邊往裏闖,一邊喝道:“報知州大人,報知州大人——”
十二天前,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公元1875年1月11日),愛新覺羅.載淳也就是傀儡小皇上同治已經變成大行皇上,他薨了。他的堂弟載湉接緒大統,成為慈禧老佛爺手下又一員傀儡,十三天後的大年初一,將改年號為光緒。
這個消息已經通過快馬驛站傳遍漠北庫倫、南海武夷、祁連昆侖、白山黑水、台灣列島乃至朝鮮、琉球、緬甸,等到了鎮雄州的時候,已經是最後幾站中的最後幾站了。
然而,衙門裏沒人。也不能說一個人沒有,沒有當官的,沒有管事的,沒有說話頂用的。知州王際熙半年前奉詔進京,到現在還沒回來,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州同、州判、知事、巡檢統統沒在,參將、守備、遊擊、千總、把總統統沒在,就連各房各科的曹、正都統統沒在。
騎手大聲叫著:“......有人沒有......有人沒有......這是咋得了?有人沒有......如此緊急公文,竟然找不到個人?有人沒有......有活著的沒有......有喘氣的沒有......”
衙役們跟在身後,哪個也不敢接茬,哪個也不敢搭話,任由著他二堂三堂亂闖亂撞。皇上大行,傾國舉喪,應該說是眼下最大的大事,悠悠萬事,都得擱下,都得讓路。誰知這麼大的大事,到了鎮雄州,竟然沒人接理,能不讓來人火冒三丈,能不讓來人暴跳如雷?
李長清氣喘籲籲衝進來,撥拉開衙役們,說:“請上差先進驛站歇腳,將公文交給我好了。我是從九品吏目,待我轉交給臨時署理的州同,絕對不會誤事的。請上差放心......”
“咋著?交給你,交給一個從九品的吏目?大清國的禮還要不要,大清國的法還要不要?這鎮雄州上上下下,腦袋還想長在脖子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