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子愷的《漫畫集》中曾有一幅叫做《畢業後》的,畫有一西裝少年叉手枯坐,壁間懸著大學畢業證書。這雖是近於刻毒的諷刺,但實際上這樣畫中人恐怕到處皆是吧。
民十三年上海郵局招考郵務員四十人,應試者逾四千人。我有一個朋友曾畢業於日本東京高師英語部的,亦居然去與試,取錄是取錄了,還須候補,這位朋友未及補缺,已於去年死了。去年之秋,上海某國立大學招考書記七人,而應試者至百六七十人之多。我曾從做該校教授的朋友某君處看到他們的試卷與相片履曆,文章的過得去不消說,字體的工整,相貌的漂亮,都不愧為知識階級,其履曆有曾從法政專門畢業做過書記官的,有曾在某大學畢業的,有曾在師範學校畢業做過若幹年的小學教師的。我那時不禁要歎惋說:“斯文掃地盡矣!”
三
找不著飯碗的知識階級,其沉淪當然可憫,那麼現有著位置的知識階級,其狀況可以樂觀了嗎?決不!決不!
先試就現在知識階級的出路從政與教書來說吧。除了法政學校,學校概無做官的科目,知識階級的從政原是牛頭不對馬嘴,饑不擇食的事。大官當然是無望的,有奧援而最漂亮的夠得上秘書或科長,其餘的幸而八行書有效,也隻好屈就為科員或雇員之類,姑不論“等因”“準此” 工作的無趣味,政潮一動,飯碗亦隨之動搖。年前各軍政機關的政治部被解散時,幾百幾千的掛斜皮帶的無槍階級的青年立時風流雲散,弄得不湊巧,有的還要枉受嫌疑,不能保其首領呢!教書比較地工作苦些,地位似也安穩些,但實際,教育隨政潮而變動,結果這裏一年,那裏半年,也會使你像孔於似地“席不暇暖”,還有欠薪咧、風潮咧等類的麻煩。其他,如新聞記者,如書肆編輯,表麵大雖都是難得的差強人意的職業,實際卻極無聊。百元左右的薪水已算了不得,在都會生活中要養活一家很是拮據,結果書肆和報館也許大賺了錢,而記者編輯先生們卻隻會一日一日地貧窮下去。
現在中國知識階級的狀況真是慘淡,實業的不發達,政治的不安定,結果各業凋敝,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那附隨各業靠月薪過活的知識階級。無職的謀職難,未結婚的求偶難,有子女的子女教育經費難,替子女謀職業難,難啊難啊,難矣哉,知識階級的人們!
四
凡是一階級,必有一階級的階級意識。知識階級的階級意識是什麼?這是值得考察的。
有一次,我去赴朋友的招宴。那朋友是研究藝術的,同座的有一位他的親戚,新由投機事業發財的商人。席間,那朋友與商人有一段對話。
“你發了財了,預備怎麼樣?”
“我恨得無錢苦,預備從此也享些福。”
“有了錢就可以享福了嗎?”
“那自然,可以住好的,著好的,吃好的,要字畫,要古董,都可立刻辦到。你前次不是歎吳昌碩的畫好,可惜買不起嗎?”
“我勸你別妄想享福,還是專門去弄錢吧。”
“為什麼我不能享福?”
“享福不是容易的事。譬如住,你大概所希望的隻是七間三進的大廈吧,那種大廈並不一定好看。”
“那我會請工程師打樣,還要布置一個好好的花園哩!”
“工程師所打的樣子,究竟好不好,你要判別也不容易。即使那樣子在建築藝術上本是好的,也得有賞鑒能力的才會賞鑒。你方才說起吳昌碩的畫,有錢的原可花幾十塊錢買一幅掛在屋子裏。但在無賞鑒能力的人,無從知道他的妙處好處,隻知道值幾十塊錢而已。那豈不是隻要在壁上糊幾張鈔票就好了嗎?”
那朋友這番話說得那新發財的商人俯首無言。我在旁聽了暗暗稱快,為之浮一大白。同時想到這就是知識階級共通的階級意識。
“長揖傲公卿”,“彼以其富,我以我仁,彼以其爵,我以我義”。知識階級的睥睨富貴,自古已然。這血統直流到現在毫無改變。今日的知識階級一方麵因自己尚未入無產階級,對於體力勞動者有著優越感,一方麵又以自己的知識教養與資本家挑戰。“守財奴”,“俗物”,是知識階級用以攻擊資本家的標語,“窮措大”,“寒酸”,是資本家用以還攻的標語。
五
這“金力” 與“知力”的抗爭,究竟孰勝孰負呢?在從前,原是勝負互見,而大眾的同情卻都注意於知力的一方。往昔的傳說小說戲劇中,以這抗爭作了題材而把勝利歸諸知力而詛咒金力者很多。名作如《桃花扇》,通俗本如《珍珠塔》,都曾把萬斛的同情注於知識階級。
可是現在怎樣?
現在是黃金萬能的時代了。黃金原是自古高貴的東西,不過在從前物質文明未發達時,生活上的等差不如現今之甚,有錢的住樓房,無錢的住草舍,有錢的夏天搖有圓的紙扇,無錢的搖蒲扇,一樣有住,一樣得涼,雖相差而不甚遠,所以窮人還有窮標可發。現在是有錢的住高大洋房,無錢的困水門汀了,有錢的坐汽車兜風,房子裏裝冷氣管,無錢的汗流浹背地拉黃包車,連搖蒲扇的餘暇都沒有了。有錢者如彼,無錢者如此,見了錢怎不低頭呢!知識階級雖無錢,但尚未墮入無產的體力勞動者隊裏去,一方恐失足為體力勞動者,一方又妄思借了什麼機會一躍而為準資本家,於是輾轉掙紮,不得不終年在苦悶之中。他們要顧體麵,要保持威嚴,體力不如勞動者,職業又不如勞動者的易得,真是進退維穀的可憐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