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後記(8)(1 / 2)

這一年我認識了小D。其實我小時候就認識他,他比我低兩個年級,住在我們家後麵那排白樓裏。那時秋天剛到,小D就穿上花裏胡哨的新毛衣,隔幾天就換一件,其他同學羨慕得要死。我還曾經在放學的路上劫過這小孩,我管他要錢,他怯生生地掏出了五毛錢,放在我手心裏。我能回家了嗎?他問我。我說等等,我掏出電工刀,在他的毛衣上劃了幾道,斷掉的毛線耷拉著,不像完好無損時那麼好看了。不過破了的毛衣還是比我爸的灰絨衣好看,我就揪住他的袖口,又劃了幾刀。

我記得他哭了,不像別的孩子哇哇地哭,跟他媽的小丫頭片子似的,隻流淚,一點兒聲也不出。我不管他,拿著他的五毛錢揚長而去。

某個秋天的黎明,我從通宵錄像廳裏出來。半路上,我碰見了一路走一路哭的小D。

已經十四歲的小D在空曠的馬路上稀裏嘩啦地哭,還沒熄滅的路燈下,一個掃街的清潔工停下掃帚摘下口罩,不解地端詳著這個哭個不停的男孩。

我支上車子,攔住他。我說小D你怎麼了?你哭個屁呀!

小D膽大包天地掙開我的胳膊,繼續向前,一邊走一邊仰天號啕。他的眼淚和鼻涕把我新搶的一件藏青色西服袖子都弄濕了。

我追上去抱住他,他反抗,力量奇大,還分了一部分力氣用來哭,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眼眶裏滾出來。他踢我的腿,兩腳交替,我的西褲上都是他留下的灰撲撲的鞋印。於是我給了他腦袋一拳,他老實了一點兒,不再踢我,但還是想掙脫我的胳膊,使勁兒扭著上身,於是我又給了他一個嘴巴,然後揪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拉到自行車後座上。再折騰我弄死你!我說。

我把小D帶回家,燒了壺水,給他衝了一杯麥乳精。他喝了,一邊喝一邊抽抽搭搭地回答我的問題。

斷斷續續的,我聽明白了小D的話,他鰥居多年的父親半年前結婚了。後媽是個剔骨刀一樣的女人,這女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準確地紮在他們父子的心髒上,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小D的父親再也不敢當著妻子的麵給兒子夾菜,甚至跟兒子說話。這位心疼兒子勝過自己的父親,成功地被剔骨刀女人脫胎換骨,改造成一個蘇聯人—消極懦夫。

小D再也穿不上那種色彩斑斕的新毛衣了。我想。

我們大院裏最漂亮的兒童毛衣,就是小D的父親親手織的。一度,我們這些男孩還以取笑小D的父親為樂。那時我們見了小D,就齊聲高喊“假娘兒們,假娘兒們,你爸是個假娘兒們”,而當時的男孩小D,每次都垂著頭從我們身邊走過,我注意到那張又白又嫩的小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細脖子上青筋暴起。

從今天起,你住我這兒吧。我對小D說,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他住下了。每天放了學,他都安靜地坐在我那張破椅子上,趴在我爸留下的老式寫字台上做功課。晚上,我想帶他去錄像廳看錄像,他說不去,我就走了。一般半夜我回來的時候,會給他帶兩個烤燒餅和肉串,留給他早上吃。而那時,他早就睡熟了,枕頭邊上是一本我爸留下的書。這家夥倒像是我爸的兒子,挺愛看書。

有一天我回家,小D給了我一個驚喜。我一進門就看到滿桌子的菜,說是滿桌子,其實就四個菜,兩涼兩熱,看著聞著都不錯。桌子上還放著一瓶打開的啤酒,瓶口掛著一朵白色的啤酒花。他看著我一臉的驚訝,很嚴肅地說,哥,別老在外麵吃了,不幹淨,從今以後,我給你做飯。

小D說,他放學要經過一個菜市場,正好把菜買回來,不會耽誤功課的。至於怎麼學會的炒菜,他指著我爸的書架說,從伯伯的書上學的。

是那本菜譜嗎?我問,他點點頭,我說那不是我爸的書,是我媽的。

我跟他說,我媽沒瘋的時候,也就是我爸還活著的時候,她經常變著花樣地給我做好吃的。

小D就哭了,然後我也哭了。我一邊喝著他給我買的啤酒,一邊吃著他炒的菜,一邊暢快地哭。長到十七歲,我從沒這麼痛快地哭過。

那一年的年底,我跟我那幫勞教所戰友學會了偷竊。自從我進了勞教所之後,就已經失去了去食堂白吃的資格,也沒有人再叫我去領錢。那麼,我就自己去“領錢”。

A兄你錯了,我很早就學會了怎麼在公交車上偷東西,我平生偷的第一個錢包就是在7路公共汽車上。

偷東西的事,我沒告訴小D。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這家夥是個聰明孩子。

他勸過我很多次,最後勸我那次,我揍了他。他蹲在牆角捂著腦袋上的包哭,我說你他媽的給我站起來,我說我他媽的不偷咱倆還不得餓死,就憑你爸偷偷塞給你的那點兒錢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