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有關記憶(1)(1 / 3)

某些罪行是因為極度的饑渴,另一些是出於對突破禁忌的渴望。

在《古拉格群島》中,索爾仁尼琴講述了這樣一個小故事:一個東躲西藏的神甫,在終有一天被逮捕時,興奮地跳了起來。我認為我觸摸到了那種感覺,那就像魚找到了水,即使是一汪死水。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活在這種情境下,於是,他們以一種恐懼戰勝了另一種恐懼。

或許每個少年都曾有逃離的渴望,然而現實是,連你的逃離都是一次被設置好的旅程。

欺騙和背叛也許是你在成人禮時最大的收獲,很多時候你自己就是祭品本身。

人奶

那個暑假,陳國慶贏了滿滿兩大袋子的玻璃球,黃的、綠的、紅的、白的、橙的、藍的和透明的。裏麵有三瓣藍色火苗似的芯兒,酷似貓眼。

陳國慶玩這個遊戲簡直是天才,他把別人的球撞出老遠,自己的球卻隻是像個打完一套拳的武林高手那樣,優雅地在原地轉上幾轉。等他把別人的球精準地送進小洞裏,根據規則,那些球就都歸他所有了。

七歲的陳國慶光著膀子,泥鰍般光滑的後背在陽光下亮如小獸的皮毛,下身是洗得發白的、勉強還可以看得出是藍色的滌卡短褲。他把兩隻手揣在短褲的側兜裏,叮叮當當地在大院裏走。那是他兜裏的玻璃球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

陳國慶走過一排國槐,有幾個男孩在樹蔭下挖土。經過他們身邊時,陳國慶藏在褲兜裏的手挑動著玻璃球,清脆的撞擊聲就像食物的香氣一樣向男孩們飄去。

那是幾個四五歲的孩子,陳國慶褲兜裏傳出的聲音對他們來說是種強烈的誘惑。幾個小腦袋轉來轉去,繼而抬頭仰望,尋找聲音的來源。陳國慶滿意地笑了,他彎下腰,左手從褲兜裏抽出來,拳頭像花兒一樣綻開,又迅速合攏。

那短短的一瞬,男孩們肮髒的小臉上有光芒閃過,一個膽大的孩子試圖去掰陳國慶的手,另一個孩子嘴巴的速度更快,他叫著“國慶哥哥、國慶哥哥”,彌補了手速度的不足。隨後,其他幾個男孩圍住陳國慶,小鴨子似的,“哥哥、哥哥”地叫了起來。

陳國慶把玻璃球一顆一顆地放進那些沾滿泥土的小掌心,男孩們每人都擁有了一件寶物。他們丟下自己的小鐵鍁和土坑,靦腆卻又幹脆地拒絕了陳國慶的參與請求,找了一塊平整的土地玩起了新的遊戲。

第一個叫他“國慶哥哥”的男孩看見他還站在原地,跑過來說:“國慶哥哥,你玩彈球太厲害了,我們不敢跟你玩,你去找我哥他們吧。”

“你哥?”陳國慶說,“你哥早就不跟我玩了,我把他的球都贏光了。”

穿過食堂前的一片空地,陳國慶一邊踢著一塊圓滾滾的石頭一邊向前走。他把石頭一腳踢遠,加快了腳步,他的光脊梁受不了這無遮無攔的陽光。

陳國慶跑向食堂關著的天藍色大門。他推了推,門閃開一條縫隙,涼絲絲的空氣鑽出來,夾雜著饅頭和菜湯的味道。現在是午休時間,食堂大廳裏空無一人。陳國慶掏出一粒玻璃球從門縫裏扔了進去,球在水泥地板上彈起落下,發出誇張的回響。陳國慶索性把褲兜裏的一把球都扔了進去,那些球跳躍著,在空曠的飯廳裏響如爆豆。陳國慶把臉嵌在那道涼爽的門縫裏,看著他的球歡快地蹦跳,然後掉下來,漫無目的地滾到某個角落,就此靜止。

陳國慶學著父親的樣子拍了拍手,重新把手插進褲兜裏。空無一物的褲兜讓他愣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隨即他就晃著小膀子離開了食堂。

於是,這個夏天他告別了彈球,走向了另一個此時尚未知曉的遊戲。

生活區裏的醫院是一棟五十年代修建的三層樓,外牆是赭紅色的,朝東的一麵布滿爬山虎,離遠了看去像是牆麵尚未刷完綠漆。窗欞是白色的,最上端呈拱形,暴露出這是對蘇俄建築的模仿。

陳國慶曾經對這幢樓心存恐懼,五歲時父親帶他來縫針,那是他偷玩父親的電工刀釀成的後果。就是這次就醫經曆,陳國慶第一次知道了有種藥叫青黴素,在進入他身體時可以帶來劇烈的疼痛。然而那些盛著這種可怕藥物的小瓶被父親視如珍寶。護士們隨手把那些小小的玻璃瓶扔到窗外,和其他諸如帶血的紗布、蘸過龍膽紫的棉球聚居一處。某一天晚飯後,陳國慶的父親帶著兒子來到醫院樓後,把青黴素小瓶裝進他的帆布電工袋。兒子一邊幫父親撿藥瓶,一邊嘴裏不停地問著父親這些藥瓶的用處。父親示意兒子不要大聲說話,等袋子裝滿,陳國慶便尾隨著父親沿著少有人走的一條小路回家。

在四十瓦的白熾燈下,父親用一把生鏽的剪刀把青黴素的鋁製瓶蓋撬下來裝進一個鞋盒子裏。這時父親才告訴陳國慶:“這是鋁,能賣錢,等賣了錢就給你買油條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