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蓬村的這個早晨,同以往任何一個早晨一樣,正伴隨著嫋嫋升騰的晨霧,從睡夢中漸漸醒來。這個看似遠離塵囂的早晨,其實正處於一片驚天動地的戰爭塵囂的中心。隻不過這片驚天動地的塵囂現在暫時還隱伏在村子後麵的這個被茂盛樹林遮掩著的巨大岩洞裏。或者換句話說,它正握在杜聿明將軍滾燙的手心裏。
這個從此名聲大噪的岩洞,在這一個月前,已安下杜聿明的第五軍司令部。
日曆翻至1939年12月16日。
雖然早晨已來臨,岩洞裏依然燈火齊放。昔日天高地闊的空間,現在正被一片密密麻麻的鋼盔所占據。有資格在這個時候聚集在這裏的人,自然全都是些盤馬挽弓的長官。他們人人軍容整肅,躊躇滿誌,兩眼精光怒放,無論站著,還是坐著,身子都板得像棵大樹。如果頭頂的岩石突然坍塌下來,他們好像各自伸出一隻手,就能托住。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所有的鋼盔都被各自的頭顱氣衝霄漢地頂著,隻有一頂端端正正放在作戰指揮桌最醒目的位置上。那鋼盔旁若無人,靜如鍾罩,仿佛藏著一個巨大的謎底。
作為第五軍的核心,中將軍長杜聿明傲然而立,一頭理得整齊劃一的短發,如同密密匝匝聳起的箭。他手握一根長鞭,站在用橫布掛著的那兩副布滿紅、藍紙標誌的軍用地圖前麵,一派“沙場秋點兵”的大將風度。
望著鋼盔下的那一張張既興奮又果敢的臉,杜聿明被感動得熱血沸騰:全軍團長以上的中高級將領會議,馬上就要召開。陸續到達這個岩洞裏的人,誰都將在即將到來的大廝殺中橫刀立馬,獨擋一麵。因此完全可以說,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是第五軍的精英,第五軍的柱石。
鄭洞國、戴安瀾、邱清泉三位師長和軍參謀長黃翔,分別坐在杜聿明兩邊。他們一個個目光如炬,穩如泰山,宛如四隻趴在深宅大院門口的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四位將軍與站在地圖前的杜聿明,儼然構成一個輝煌的星座。
人員已經全部到齊,黃翔起立,幹練地走到杜聿明身邊,輕輕說了句什麼。
杜聿明會意,接著環顧四周,用雙手非常鄭重地把趴在自己麵前的那隻鋼盔移開一邊。作戰指揮桌上裸露出一份電文,是白崇禧下達的那份“第一號攻擊命令”。
“諸位,現在開會。”
杜聿明言語短促,雄健有力,六個字撞擊過四周的岩石之後,再折射回來,帶著金屬的音質。
會議內容當然是不言自明的,而且就因為這內容,才會把氣氛搞得如此濃烈,如此肅穆。
從某種意義上說,即將展開的反攻桂南的大會戰,其實是為第五軍準備的:它不僅向世人宣告中國將在桂南戰場第一次投入他的第一個機械化軍,而且把第五軍放在了攻打昆侖關這一最關鍵的地位上。與其他部隊擔負的使命相比,它就像眾星捧起的月亮,群雄托舉的元帥。
不過,僅從部隊的實力和所擁的裝備來看,第五軍也足以讓其他部隊望塵莫及了。
第五軍有著這樣的編製序列:第二百師、榮譽第一師、新編第二十二師;軍屬裝甲兵團、軍屬汽車兵團、軍屬補充第一、二團;軍屬戰防炮營,軍屬工兵、通訊兵、輜重兵各一連。這些部隊和裝備,遠超過一個編製宏大的集團軍!
也許正因為第五軍兵強馬壯,浩浩蕩蕩,這才讓杜聿明和所有的中高級將領感到底氣十足,有那麼一股“撼山易,撼嶽家軍難”般的自信和驕傲。
“諸路主官,”杜聿明在宣讀完桂林行營發布的桂南會戰命令之後,說道:“這次侵占南寧之日軍,是日本陸軍現任陸相阪垣征四郎的舊部、號稱‘鋼軍’的第五師團第二十一旅團,師團長為今村均,旅團長是中村正雄、直轄第二十一、第四十二兩個聯隊,每隊約有官兵三千餘人。第五師團在侵華戰爭中屨打頭陣,罪惡累累,參加過南口、忻口、太原、廣州等戰役,在台兒莊會戰中曾同本軍第二百師戴師長安瀾舊部交過手。在欽州、防城登陸前,曾在我山東博山進行過兩個月的山地作戰訓練。其官兵多係日本山口縣人,秉性剽悍,長期受武士道精神薰染。他們參加侵華戰爭兩年多,戰鬥攻防經驗豐富,單兵作戰能力極強,是這支進犯部隊的主力,也是我們將要遭遇的冤家對頭。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首’,他們第五師團,我們第五軍,我倒很想看看到底哪個‘五’更硬,哪個‘五’更強大!”
提到未來的作戰對手,杜聿明從容、冷靜,言語中充滿自信和挑戰精神。與會者聽得興致勃發,全神貫注,眼睛裏放射出躍躍欲試的光芒。“昆侖關雄踞於南寧東北五十公裏左右的昆侖山上,其間道路狹窄,地勢險要,如同屏風把賓陽擋在桂南以北。該關始建於宋朝,北宋皇佑四年,大將狄青曾引兵駐紮在這裏,討伐逆賊農智高。所謂‘狄青元夜奪昆侖’,說的就是他揮師於元宵節那天,奪下這座雄關。”說到這裏,他握起長鞭,指著軍用地圖上的兩座高地說:“昆侖關居高臨下,與另外三座高地互為依托,構成極為獨特的戰略態勢。這東麵兩公裏處的叫六五三高地;西麵兩公裏處的兩座高地,分別叫四四五高地、四四一高地。要奪回昆侖關,必須先奪下這三座高地。估計每奪一個高地,都將有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