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異鄉客(1)(1 / 3)

那是什麼

他又一次將父親推進了公園深處。醫生說,每周至少要有一次室外活動,這樣才有利於緩解父親的病情。

父親安靜坐在冰涼的輪椅上,不停地側頭,以便觀望從身旁匆匆掠過的風景。兒子走得很快。他用左手掌住輪椅的靠背,右手提著一袋零食和報紙。他們將要駛進那個熟悉的角落裏。那兒有唧啾的鳥鳴,蓊鬱的樹蔭,一把棕色的長條木椅。

臨近目的地時,父親終於開了口:“兒子,其實我們可以換一個地方,聽說這公園有很多更加美麗的地方,我想你也渴望看看吧?”

兒子不說話,徑直往前走。說實話,他真有點厭惡此刻的生活。周一到周五忙得昏天暗地,成日在別人鼻孔下麵喘氣,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又得推著父親去公園散步。父子倆無話可說的沉悶與寂寞,簡直要把他逼瘋。

再說了,他的確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年輕的時候,父親成天酗酒,動不動便對母親拳打腳踢。而今父親老了,終於體會到了孤獨的落寞。父親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咆哮如雷,來去去如風。父親連動一動雙腿都不可能。

他將父親推倒了長椅對麵的空地上,隨口說了一句:“你自己活動活動吧!”接著,父親便握著肋下的輪子在那片狹小的天地裏展開了自己的動作。不到片刻,父親氣喘籲籲停在了兒子的長椅旁邊。

兒子悠閑地吃著零食,看著報紙,對父親視若無睹。父親看了看報紙的背麵說:“嗬,國家又推出新政策了。”他不說話,繼續保持沉默。

“咦,這小偷有意思,還見義勇為呢!”父親的聲音小了許多,像是自言自語。兒子依舊不理他。

這時,一隻灰色的小鳥從天空撲落,停在了對麵的空地上。父親忍不住拍拍兒子手裏的報紙:“快看,那是什麼?”

兒子將報紙放低了一些,僅露出半個腦袋。他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僅看了一眼,就把頭埋進了報紙裏:“一隻麻雀。”

又一隻小鳥飛了過來,父親端詳了片刻,還是沒弄清楚,隻好再拍拍兒子手裏的報紙:“那是什麼?”

兒子有些不耐煩了,冷冰冰地告訴他:“麻雀!一隻灰色的麻雀!”

父親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父親忍不住又拍了拍報紙說:“不是吧?兩隻的顏色好像不一樣,你再看看。”

兒子終於發火了,將手裏的報紙揉成了一團:“你到底想問什麼?我說了那是麻雀,麻雀,就一隻灰色的破麻雀!”

這一天,兒子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提早把父親推回了家。

晚飯過後,父親塞給他一本冊子,要求他朗誦其中的一段。他很不情願,但礙於妻兒在場,他還是照做了。這是一段手寫的日記:“兒子今年3歲了,他終於長出了烏黑的頭發。今天在公園遊玩時,他見到了一群停落在樹上的麻雀。他伏在我背上不停地指著樹上的麻雀問,爸爸,那是什麼?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我記得,他問了整整23遍。我也一點兒也不生氣。看得出,他是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

這麼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擁抱父親,也是他第一次跟父親說對不起。

遲悟的愛

嚴父是一柄導航人生的利劍。為你開拓坦蕩的路途同時,也深深地刺傷了你薄弱的童年記憶。我與父親的戰役,像春草與烈火,撼動了整個少年時代的心底平原。

記得我徒步跟隨他走上山路那年,因尚未學到健步如飛的本領,一次次在碎石間摔倒。他大步流星地在前麵開路,我在後麵畏畏縮縮地跟著。偶然,我倒在亂草之中,因為他的冷漠與疼痛而放聲大哭,他便會猛然回頭,用一副嚴肅至極的古板麵孔凝視著我,咬牙切齒地跟我說:“站起來!像什麼樣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懂不懂?”

於是,十幾裏的山路,我跌了無數次,熱淚盈在眼眶之中,硬是不敢掉落出來。我咬著牙,使盡平生氣力,要求自己跟上他矯健的步伐,並暗自發誓,終有一天,他會被我遠遠地甩在身後,到那時,我也要用如此冷漠決然的態度來對待於他,讓他也切身感受一下,被親人漠視的滋味。

後來,在山路的盡頭,我看了母親的歪斜在樹下的身影。頓時,壓抑在心間的悲憤與委屈,如同江河一般洶湧起來。我站在綠草淒迷的路上,遠遠地,就對著母親放聲痛哭。父親驀然回首,不由分說地從草間拾起一根細棍,疾風驟雨般落在我的身上。

我的痛哭讓他更加惱怒。最終,倔強的我終於忍受不了無邊的痛楚,停止了哭聲。他站在涼風徐徐的山路上,用細棍指著滿臉熱淚的麵龐說:“以後動不動再哭,我就要你一次哭個夠!一次就讓你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

那時,我害怕極了。就連唯一的救星,我的母親,都隻能遠遠地站在樹下看著。半夜,我被一陣刺痛驚醒。模糊的燈光中,我看到了母親的熱淚。她一麵靜靜地替我上藥,一麵看著血紅的條痕默默流淚。

我佯裝熟睡。雙肩卻在不停地抖動,熱淚濕了枕頭。我想,這個蒼茫的塵世中,唯一真愛我的人,僅隻有母親了吧?

少年的倔強,和少年的愛一樣,沒有緣由。我和父親開始了漫長的冷戰。如果沒有任何事情的話,我和他就能那麼冷漠地在一間屋子裏靜坐,對著枯燥無味的電視,打發這日複一日的生活。我不會叫他爸爸,他亦不會叫我親愛的孩子。我們的骨子裏流著同樣倔強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