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倍思親(1)(1 / 3)

不可重來的緣分(序)

母親這輩子對我說得最多的兩句話,一句是多吃點,一句是多穿點。

15歲的時候,覺得這兩句話特別嘮叨,特別多餘。人活著,總是要吃要穿的,我都那麼大的人了,難道還不知道吃穿麼?

25歲的時候,初嚐社會的人世滄桑和情態悲涼,才漸然知道這世上,隻有母親才會如此耐心地重複這兩句話,也隻有母親才不會端著酒杯讓你多喝點。

於是,臨近三十的時候,每每聽到母親在電話的末尾說起這兩句話,總忍不住兩眼浪潮。

母親說,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想去看看北京的天安門和長城。以前聽到這句話,總是忍不住大笑,心裏覺得她土氣。現在別說聽到這句話,就連想到這句話,都禁不住熱淚翻湧。她16歲開始為人母,嚐遍生活的苦難和喪夫的絕望。她把一切都給了兒子。可兒子現在都那麼大了,卻連這個小小的心願都滿足不了……

提議春天帶她去玉櫻潭賞花,她說春天家裏農活多;提議夏天帶她去什刹海遊湖,她說夏天太熱;提議秋天帶她去看香山紅葉,她說秋天人多;提議冬天帶她去長城觀雪,她說冬天太冷……

她心裏永遠記掛著兒子。她看著兒子成天對著電腦寫作,一字一句,來之不易。兒子大了,得結婚,得育女,得承擔一個家庭的重擔,得為生活忙碌奔走。她心疼兒子的每一分錢,她覺得那每一分錢都是兒子的血汗。

因此,即便她此生僅有這一個小小的願望,她也肯為了兒子曲意逢迎,委屈成全。

但她不懂,對於兒子來說,這樣的成全,便是在逼兒子不孝。她的溫慈和溺愛,在兒子心裏埋下了一塊合也合不上的傷疤。

兒子想毫無保留地對她好,而她,卻隻肯遠遠地站在那兒,微笑凝視兒子的幸福。她不知道,在她努力不想成為兒子包袱的時候,已經朝兒子的心口重重地推下了一塊巨石。

躺在床上翻唐詩,無意讀到兒時念過的句子:“洛陽城裏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複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是唐代詩人張籍的《秋思》和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因為深有感觸,所以將這兩首詩裏的一些字詞提作了該書的小輯名。

這是2012年的春天,很久沒有這麼安靜過了。坐在窗前寫這本書的序言,寫著寫著,忽然不知該說點什麼。

之前並不懂得,久習佛經之後,才開始明白,母子,兄妹,父女,祖孫,等等,其實,都是一場不可重來的緣分。不管這輩子你愛不愛他,對他用不用心,下輩子都不可能再有碰麵的機會了。

母子

四十歲以後,她開始了永無休止的嘮叨。她和所有上了年紀的母親一樣,多疑,悲觀,小性,容不得兒子的半點忤逆。

我隻能順著她,哄著她,像對待孩子一樣寵著她。

年歲愈增,她越是變得敏感。似乎,她正在漸漸喪失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體諒與寬容。

偶爾累了,坐在沙發上不想說話,她偏要過來與你搭訕。沒完沒了地嘮叨,沒頭沒尾地數落。

人到底是有脾氣的。但成年兒子對母親的怒吼,總是會在片刻之後,瞬間掀起心裏的愧疚狂瀾。

我知道她這些年的不易。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苦命的孩子,無怨無悔地走到了今天。

她把生命裏可以給出的愛,全都給了我和弟弟。隻是同時,她也把生命裏所有的敏感,都留在了心底。

雖說母愛無私,可天底下,有哪位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順體恤?她不需要回報,但卻渴望得到兒子的感恩之心。她走得越苦,就越是希望孩子能記得她的拳拳之愛。

偶爾她會落淚。獨自一人坐在暗沉沉的客廳裏,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兒子偶然的盛怒,在她看來,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忤逆。

我不說話,也陪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沒有燈光的客廳裏。鼓足勇氣叫她一聲,見她不應,也便沒了那份繼續喊出的堅定。

片刻後,她又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嘮叨。窸窸窣窣,像是空氣中的蚊蠅拍翅,又像是半夜窗外若有似無的風聲。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傾訴的對象也越來越明顯。

可惜,我是她的大兒子。懷胎十月,她在給我血肉身軀的同時,也一並把那不可扭轉的怪脾氣賜給了我。

我們再一次發生了劇烈的爭執。

這次,她似乎徹底絕望了。不再等待兒子的無聲愧疚,也不再敘說往事的風波暗傷,獨自起身摔門而去,惟留那呼呼滲進的冷風。

我們冷戰了整整三天。她不看我寫的深情文字,而我,亦不再吃她精心準備的飯菜。我倆像隔世的仇人,在這一輩子,處心積慮地讓對方難受。

再後來,朋友的母親陡然去世,我隻得連夜趕去探望。

他母親也是個苦人兒。操勞一輩子,還沒等過上幾天清閑日子,便被病痛奪取了性命。

回來的時候,經過母親操持的那塊田地,忽然忍不住大哭起來。心裏想著,總覺有千般不是,也不該那般待她。

多少人,燃香祈佛,跪地拜天,都不能完完整整地做一世母子,為何,我有此福緣,還不懂得珍惜呢?

要知道,母子,本就是一場不可重來的緣分。

忘記我,便是你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