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敘述上,我采用了“國運與命運”的複調敘事,將清朝的國運、中華民族的命運和林則徐的個人命運結合在一起書寫,互相穿插,互為背景又互為因果,形成互文,一邊追問,一邊推進,力圖使國運和命運同時得以雙重展現。
對清王朝的國運,不能隻采取單線條的、定式化的敘述,必須從世界潮流、曆史大勢和曆代王朝的演進規律等多維度切入,從看得見的曆史推進到看不見的暗流突進,這樣才能展現出一個王朝乃至曆代王朝的興亡感和時空的滄桑感。清朝和曆代王朝既有共性,也有其獨特性,而這個王朝的國運一直與鴉片息息相關。尤其在鴉片煙毒泛濫的道光年間已麵臨雙重危機,這也是清廷必須麵對的兩難選擇:若不厲行禁煙,一個王朝乃至中華民族將在煙槍中毀滅;如若厲行禁煙,勢必觸動英國等西方列強的利益,這個王朝又有被侵略者的堅船利炮摧毀的危機。其實,清朝也有很多化危為機的機會,但都被清廷一一錯過了,其根本原因就是對內的極度專製和思想禁錮,對外的閉關鎖國和顢頇自負,既扼殺了其內部的生氣,又阻擋了外部的活力,在天朝上邦、寵綏四方的盛世幻覺中,身染沉屙重症而渾然不覺,一旦危機爆發,則是病急亂投醫。林則徐也開出了藥方,那也許是猛藥,猛藥去沉屙,既可能讓一個危症病人起死回生,也有可能超過了一個危症病人所能承受的極限,而清廷連試都不想試一下,就斷然拒絕了,那個療效到底如何也就隻能按曆史邏輯猜測了。
從虎門銷煙到第一次鴉片戰爭,是時代的裂變和質變,但一個封建王朝帝國的性質並未改變,並且一直冥頑不化地拒絕變革。從林則徐的後繼者曾國藩、張之洞等洋務派嚐試的結局看,這藥方最終沒有拯救清王朝,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清朝的崩潰,還曾創造出了一段如回光返照般的同光中興,而清朝最終的覆滅也比許多預言家來得要慢。曆史已經驗證,失敗的並非藥方,而是清廷一再拒絕這救命的藥方,從虎門銷煙、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這個王朝拒絕了太多的機會,最終自己打敗了自己,自己埋葬了自己。
清朝共傳十一帝,享國二百六十八年,林則徐走過了其中的六十五年,曆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四朝,但乾隆他隻看到了一個尾巴,鹹豐他剛剛看到一個開頭,他的人生仕途主要是在嘉道年間度過的,從政四十年,輾轉十四省,“身行萬裏半天下,眼高四海空無人”,他也確實是一位“遠超時人”的政治家。
一個人臣的命運,隻有在一個王朝的國運之下才能看出山高水深。
林則徐從一個寒門之子成長為一位品味純正的士大夫,又從一位治世之能臣成為深受道光帝信任的封疆大吏,這首先取決於他的政治作為,如時人對他的讚許,“無一事不盡心,無一事無良法”。又如其自況:“在官無一日不治事,無一日不見客,無一日不親筆墨。”他既是一位勤政、嚴謹、務實的典範,也是一位清正廉潔的典範,連美國學者馬士也稱道“林欽差的整個經曆明淨如水晶”。他的清廉不隻是自律,而是自覺,對於錢財等身外之物他非常清醒:“兒孫若如我,留錢做什麼?賢而多財,則損其誌。兒孫不如我,留錢做什麼?愚而多財,益增其過。”
治世需要能力,但能力再強也未必能成就為社稷之臣,譬如琦善也堪稱治世之能臣,卻並非社稷之臣。林則徐從一個治世之能臣而成為一個社稷之臣,這當是他人生仕途的一次升華。這並不取決於職位的高低,而取決於政治境界,有境界自成高格,詞亦如此,人亦如此。當君與國、君與民處於高度一致的理想狀態,林則徐和琦善並無本質的區別,忠君就是忠於社稷。林則徐也忠君,但若君與國、君與民之間發生衝突,一個人臣隻有兩種選擇,或為君所屈服,或為國為民而抗爭。而林則徐選擇了後者,他的最高政治理想不是為君,而是“為天下萬世計”,“長使國計民生悉臻饒裕”,如林則徐自況:“朝夕孜孜不倦者,國政民謨兩大端而已。”林則徐關注民情,也善於聽取民意,還特別能聽取批評自己的聲音,他在江蘇巡撫任上,曾於大堂上親書一聯:“求通民情;願聞己過。”一個人臣在君與國、君與民之間發生衝突而做出背離君主的選擇是高度危險的,林則徐又何嚐不知道這是危險的選擇,“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這就是社稷之臣血脈裏、骨子裏的信念,“苟有裨國家,雖頂踵捐糜,亦不敢自惜”。這高貴的信念也是政治家的最高境界,而道光、琦善、奕山等則更多是從自家的政權和自身利益考慮,林則徐的境界也是他們永遠抵達不了的,也是難以理解的。倒是一些西方人士對他頗為理解,如美國學者馬士在《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中稱道他:“一位具有非凡能力的行政官員,是(道光)皇帝的化身。林欽差的整個經曆明淨如水晶。他的動機是禁止鴉片的輸入和消費,為了達到此目的,他準備采用一切手段,但是他的任務是毫無希望的。”而曾任英國駐香港總督兼駐華公使的包令在《欽差大臣林則徐的生平及著述》中對他給以更高的評價:“(林則徐是)中國政治家中最卓越的人物,在中國,可以說林則徐是該國人民的縮影——那個龐大帝國的輿論集中表現在這個人身上。他是中國的一位理想的愛國誌士。他是聖人,而且是萬聖之聖。他把自己的智慧同傳統的智慧結合了起來,(是)中國愛國誌士的驕傲,(他) 太偉大了,不會被人遺忘,(林則徐)忠誠地、幾乎不間斷地為他的國家服務了三十六年。”馬士曾在大清皇家海關總稅務司供職,包令則挑起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他們對林則徐、虎門銷煙、鴉片戰爭和中國對外關係史都有頗深的研究,盡管他們都是站在西方列強的立場上,但他們對林則徐的政治境界沒有貶低,而是充滿了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