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虎門
一
有一種氣味,與潮汐有著某種默契。天空開始呈現出大海般引人入勝的藍。海的味道越來越濃了,連空氣也藍得發亮。我知道這裏離大海不遠了,甚至就在大海的身邊。
我一直踩著自己的影子,低頭慢走。陽光是從我背後照過來的,我一直沒走出自身的陰影。但這與我的心情沒有關係。那種難以名狀的惆悵,或與浩茫而渺遠的時空有關。念天地之悠悠,這是一片逐漸從大海中淤積起來的陸地,在漫長的歲月裏一直是世界盡頭的荒涼存在。那時候,這個世界真單純,單純得就像那些活躍於原始洪荒中的生命,如在古老的圖騰中存在的鳥和魚,野獸、蛇蟲,以及人,所有的生命都選擇了大海。
追溯虎門珠江口原初的人類史,其實與今天的虎門人沒有直接的血緣傳承。那很可能是一個早已失蹤的古人類族群。如今的東莞人、虎門人大都是從中原遷徙而來,這從他們世代相傳的族譜中可以找到佐證。不過,那些原初的先民其實並未失蹤,隻是處於深埋的狀態,就像那逐漸淤積的陸地把大海頑固地遮蔽了,遮蔽得就像一片絕對的空白,直到某一天,當你有意或無意地打開大地的胸口,驀然發現,這沉默的大地埋藏著大海的秘密。那曾經的一切,原來從未消失,一直就在你的眼皮底下,等待著有朝一日被揭示。這其實是一種比文字更深刻的揭示方式。
而深埋的曆史,又往往是在現代化進程中或社會急劇轉型或變遷的過程才得以揭示。
揭開虎門的身世之謎,與一條現代化道路直接有關。那是1987年春夏之交,一條連接廣州、虎門、深圳、香港的高速公路——廣深高速破土動工了,文物工作者在對沿線文物進行調查時,在珠江虎門入海口東岸的村頭村發現了大山園遺址。經搶救式考古發掘,在同一區域發現了兩個文化堆積層。上層堆積為明末清初的一個村莊遺址,那房舍屋宇已相當氣派,很多都是三進院落,這也是相當奢華的鄉村宅院了。而在這村莊遺址裏也發現了很多船板,那也是典型的鳥船造型,這是我國明代東南沿海一帶普遍采用的一種船型,船首形似鳥嘴,故稱鳥船,又由於鳥船船頭眼上方有條綠色眉,稱為綠眉毛。從整個船體看,頭小,首尖而體長。船身長直,下窄上寬,狀若兩翼,吃水較深,利於破浪。除設桅、篷(帆)外,兩側有櫓二支,有風揚帆,無風搖櫓,行駛靈活,而且篷長櫓快,“船行水上,有如飛鳥”。但這種鳥船絕非我想當然的那種像小鳥一般的輕舟,據航運造船史家考證,在鄭和船隊中就有鳥船,船長三十一米,寬約七米,吃水深達兩米多,排水量二百三十噸,有三桅五帆,其中主桅高達二十四五米,使用風力航速最高可達每小時九海裏。又加之其梁拱小,甲板脊弧不高,有較好的遠航性能和較大的續航力。——這種鳥船,也將在虎門銷煙和鴉片戰爭中頻頻出現。
而在明末清初的遺址之下,曆史出現了大片空白,時空的切換實在太快,一下就從明末清初穿越到了商代遺址,這還真是超越時空的對接,從商代到明清,那數千年的曆史在這一方水土上仿佛是絕對的空白。這座商代遺址是一處可以追溯到遠古新石器時代的貝丘遺址,據說是中國最大的、亞洲最大的,甚至是世界上最大的貝丘遺址。這也是迄今為止同時期同類型遺址中被發掘麵積最大的、遺存最豐富的一個遺址,從發掘出來的房址、灰坑、墓葬、壕溝,到出土的陶質小口折肩罐、釜、豆、器座以及石鏟、石斧等遺物,這深埋於厚土之下的遺址,以亙古的存在,在滄海桑田的變遷中為後世提供了牢不可破的參照物,而出土的陶片之豐富,則為當時廣東省考古發現之最。當然,既是貝丘遺址,在其文化層中必然會夾雜大量的貝殼和各種魚蝦類以及軟體動物殼的骨骸殘渣,根據貝丘的地理位置和貝殼種類的變化,可以了解古代海岸線和海水溫差的變遷,大致可以複原當時自然條件和生活環境,這為我們對三千多年前的珠江口和南海提供了某種猜想的空間。
其實不用猜想,透過這些隻屬於大海的粗糲而堅韌的生命殘骸,一個猜測得到了確證,在三千五百多年前的歲月深處,所有的生命都選擇了大海。對於這片土地上的眾生,海是萬物之始,也是無盡之路。從古東江的流向看,那些早期出海的東莞先民,大都是從虎門珠江口出海的,他們踩著鬆軟的沙土,穿過灘塗上瘋長的鹹水草,從遠古一步一步走過來,而大海就是他們命定的方向,這是他們下意識的生命本能,又何嚐不是宿命。每一次潮水都讓人追憶,他們在漲潮時扯起風帆,然後迅疾地駛出了珠江口,一條迢迢無盡的水路,從一代又一代人不停地搖動的船槳下延伸著,輩輩不絕。最初,他們隻是本能地追逐著魚群,自然而然地又開始追逐別的東西,一條路變得越來越長,那是比一千年更漫長的海上絲綢之路,一條曆盡奇險的淘金者之路。多少人的淘金夢就這樣漂洋過海,一些傳奇中的海盜必將成為他們的真實遭遇,還有比海盜更可怕的風暴。而在另一個漲潮的時刻,潮水會把一些漂浮的屍身和碎裂的舢板帶回來,帶回他們出發的地點。而無論遠去還是歸來,又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歸來,這裏的人都像野生的莞草一樣生生不息,眼下,還有趕海人在潮水退卻後的沙灘上剛剛留下的腳印,正透出濕潤、清冷的光澤。
二
掀開中國近代史的第一頁,虎門就是第一個無法回避的存在。
多少事早已耳熟能詳,但偶爾那麼不經意地一問,卻讓腦子猛地一頓。
林則徐銷煙,為什麼偏偏選在虎門?誰都會說那是曆史的選擇,而曆史為什麼偏偏做出這樣的選擇?一個疑問接著一個疑問,曆史往往就這樣疑竇叢生。我就是帶著一個個疑問走向虎門的,這遲到的追問,或許隻有大海才有資格回答。
眼前是半透明的水,幾乎傾倒了整個天空。但我還不敢確認這就是海。
對於我,這裏並非遠在天涯,隻是近在咫尺的海角。但我依然不敢確認眼前就是大海。河流與大海,在交彙漫漶中難以分辨出一條清晰的界線,連天際線乃至時空的邊際也模糊了。當我走到這樣一個海角,一個極為渺小的人,麵對這一浪高過一浪的水域,真有“心事浩茫連廣宇”之感。人類的心事或心胸很大,而眼界又極其狹隘,就像卡爾維諾筆下的帕洛瑪爾先生一樣,他並沒有太大的奢望和野心,從一開始就沒想要看清整個海洋或整個海浪,隻想簡簡單單地看清海浪中的一個浪頭、一朵浪花,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他望著一個海浪在遠方出現,漸漸壯大,不停地變換形狀和顏色,翻滾著向前湧來,最後在岸邊粉碎消失、回流,在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很難把一個浪頭與後麵的浪頭分開,後浪仿佛推著它前進,有時卻要趕上並超過它;同樣,也很難把一個浪頭與前麵的浪頭分開,因為前浪似乎拖著它一同湧向岸邊,最後卻轉過身來反撲向它……
天才的卡爾維諾,在此其實無意於描繪風景,而是為了揭示人類在浩渺時空中的處境,哪怕你隻想看清楚世界的極小的一部分是怎麼回事,你也很難看清楚。人類在時空中的渺小與局限,也因此被他揭示得觸目驚心。這其實也是一個人與時空的寓言,無論渺小如我,還是偉大如林文忠公,你隻有通過這個寓言才能理解其處境,其局限,其眼界。否則,你對這個人就會抱有某種苛求或偏見,抑或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對其進行超越時空的神化。
眼下,我隻能看見無數的浪花不停地顫動和閃爍,根本就分不清哪裏是河流哪裏是海洋,但至少可以確認,這是一座海門。從自然地理看,這是一座屹立在珠三角幾何中心、以南海為背景的海陸之咽喉、嶺南之門戶。曾幾何時,在那還沒有明確海權意識的帝國時代,虎門就已被賦予雙重的使命,一座扼守南海、拱衛大陸的海門與國門。
大海邊的人把每一個出海口都稱作——門。沿著南海蜿蜒而漫長的海岸線,在這大灣裏還有太多的門,每一道門都與珠江直接有關。這條南方的大江不同於黃河、長江,那兩條萬裏巨川均隻有一條主流(幹流),從源頭一直貫穿大海,而珠江則擁有三大主流,東江、西江和北江,這三大主流從三個方向奔湧而來,交彙為一條南方的大河——珠江,又在河流與大海之間蘊積出廣袤的、水係紛繁的珠江三角洲,至此,它們共同的使命已經完成,然後從八大口門奔向它們最後一個方向,南海。
這時候最好攤開一幅珠江口或粵港澳大灣區的水係圖,這樣才會清晰地看見,珠江是怎樣從東向西通過八大口門奔向南海的。這八大口門,又分為東四口和西四口,東四口從東向西依次為東莞虎門、番禺蕉門、中山洪奇門(又稱瀝口)和橫門,珠江之水通過這四口注入伶仃洋(又稱零丁洋);西四口為珠海洪灣磨刀門、鬥門之雞啼門和虎跳門、新會崖門。這每一個口門都是不可忽視的存在。而曆史上的珠江又稱粵江,原指廣州至虎門的入海水道,在曆史文獻中習稱內河、省河。南海在廣東一帶又習稱粵海。從狹義上說,虎門乃是粵江通向粵海的唯一入海口。即便如今對珠江有了更廣泛的定義,虎門依然是當之無愧的珠江入海第一門,其潮汐吞吐量一直位居八大口門之首,其年徑流量差不多占珠江三大水係入海總徑流量的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