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漢初,尤其是文帝時代,黃老思想之最重要的影響,還在經濟方麵。自從春秋以來,交通日漸進步,商業日漸發達,貿遷的範圍日漸擴張,資本的聚集日漸雄厚,“素封之家”(素封者,謂無封君之名,而有封君之富)日漸增多,商人階級在社會日占勢力。戰國時一部分的儒家(如荀子)和法家(如商鞅、韓非)對這新興的階級,都主張加以嚴厲的製裁;儒家從道德的觀點,痛惡他們居奇壟斷,括削農民;法家從政治的觀點,痛惡他們不戰不耕,減損國力。商鞅治秦,按照軍功限製人民私有田土奴婢的數量和服飾居室的享用。這是對於商人的一大打擊。但他這政策後來被持續到什麼程度,還是問題。始皇曾給一個擅利丹穴的富孀築女懷清台,又使牲畜大王烏氏倮歲時奉朝請,同於封君;他和大資本家是打過交道的。但至少在滅六國後,他對於一般商人是采用法家的方略,他在琅琊刻石中的自豪語之一是“上農除末”。在兵役法上,他使商人和犯罪的官吏同被盡先征發。秦漢之際的大亂,對於資本家,與其說是摧殘,毋寧說是解放;因為富人逃生,照例比貧民容易;而勾結將吏,趁火打劫,尤其是亂世資本家的慣技,這是最值得注意的事。高帝登極後第三年(前199年)便下令“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異絃罽,操兵,乘(車),騎馬”(高帝又嚐規定商人納加倍的“算”賦,商人及其子孫不得為官吏,史不詳在何年,當去此令不久或與同時)。假如大亂之後,富商大賈所餘不多,則這樣的詔令根本沒有意義,決不會出現的。此時此令,表示連純駟馬車也坐不起的新興統治階級,對於在革命曆程中屹立如山的“素封之家”,不免羨極生妒了。高帝此令在商人中間必然惹起很大的忿激。所以過後兩年代相陳豨作反,手下的將帥全是商人。但高帝死後不幾年,道家放任主義的潮流便把他的抑商政策壓倒。關於商人服用之種種屈辱的限製給惠帝撤銷了。“市井子孫,不得仕宦為吏”的禁令,雖在文景之世猶存,恐亦漸漸的有名無實。在武帝即位之初,十三歲為侍中,後來給武帝主持新經濟政策的桑弘羊便是洛陽賈人子。道家放任主義,在經濟上之重要的實施莫如文帝五年的取消“盜鑄錢令”(此禁令至景帝中元六年始恢複)。於是富商大賈,人人可以自開“造幣廠”,利用奴隸和賤值的傭工,入山采銅,無限製地把資本擴大。結果造成金融界的大混亂,通貨膨脹,物價飛騰,人民和政府均受其害。
漢朝統一中國後,一方麵廢除舊日關口和橋梁的通過稅,一方麵開放山澤,聽人民墾殖;這給工商業以一個空前的發展機會。而自戰國晚期至西漢上半期是牛耕逐漸推行的時代,農村中給牛替代了的剩餘人口,總有一部分向都市宣泄;這又是工商業發展之一種新的原動力。此諸因緣,加以政府的放任,使漢初六七十年間的工商業達到一個階段,為此後直至“海通”以前我國工商業在質的方麵大致沒有超出過的。這時期工商界的狀況,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裏有很好的描寫。據他的估計,是時通都大邑至少有三十幾種企業,各在一定的規模內,可以使企業家每年的收入比得上食邑千戶的封君(每戶年收二百錢),計:
酤一歲千釀,醯醬千,漿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販穀糶千鍾,薪槁千車,船長千丈(諸船積長千丈),木千章,竹竿萬個,其軺車百乘,牛車千輛,木器髹者千枚,銅器千鈞,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雙,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細布千鈞,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鬥,糵曲鹽豉千荅,鮐千斤,鯫千石,鮑千鈞,棗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襲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鍾,子貸金錢千貫。
富商往往同時是大地主,“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或抽歲收千分之五的田租。他們的生活,據晁錯所說是“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裏遊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據賈誼說,“白縠之表,薄紈之裏”的黼繡,古時天子所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
這時期先後產生了兩項製度,無形中使富人成了一種特權階級。一是買爵贖罪製,始於惠帝時,其製,人民出若幹代價(初定錢六萬,後有增減),買爵若幹級,使得免死刑。於是有了錢的人,簡直殺人不用償命。二是“買複”製,始於文帝時,其製,人民納粟若幹(初定四千石),買爵若幹級,便免終身的徭役。漢民的徭役有三種(應役的年限,有些時是從二十三歲到五十六歲,有些時從二十歲起):一是充“更卒”,就是到本郡或本縣或諸侯王府裏服役,為期每年一月,但人民可以每次出錢三百替代,謂之“過更”。其次是充“正卒”,即服兵役。為期兩年,第一年在京師或諸侯王府充衛士;第二年在郡國充材官,騎士(在廬江、潯陽、會稽等處則充樓船兵),在這期內習射禦騎馳戰陣。其次是戍邊,每丁為期一年。除了在北方,邊郡的人民不得“買複”外,在其他的地方,上述三種徭役,富人都可以免掉。
當時的儒者,本著儒家思想,對於驕奢的商賈自然主張製裁的。賈誼便是一例。他說,商賈剝蝕農民的結果,“饑塞切於民之肌膚。……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其〕一也”。這裏泄露一個重要的消息,當時得勢的黃老派學者無形中竟成了商賈階級的辯護士(司馬遷推崇道家,而亦主張對商人放任。故曰:“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可為旁證)。這卻不是因為他們拜金,或受了商人的津貼。道家要一切聽任自然,富賈大商的興起,並非由於任何預定的計劃,也可以說是一種自然的現象,道家自然不主張幹涉了。他們從沒有夢想到人類可以控製自然而得到幸福。“清靜無為”之教結果成了大腹賈的護身符!這誠非以少私寡欲為教的老聃所能夢想得到,但事實確是如此滑稽。
但到了黃老學說成為大腹賈的護身符時,黃老的勢力就快到末日了。
第二節儒家的正統地位之確立
儒家在漢朝成立之初,本已開始嶄露頭角。高帝的“從龍之彥”,固然多數像他自己一般是市井的無賴,但其中也頗有些知識分子。單講儒者,就有曾著《新語》十一篇,時常強聒地給高帝講說《詩》《書》的陸賈;有曾為秦博士、率領弟子百餘人降漢的叔孫通;而高帝的少弟劉交(被封為楚王),乃是荀卿的再傳弟子,《詩》學的名家。高帝即位後,叔孫通奉命和他的弟子,並招魯國儒生三十多人,共同製作朝儀。先時,群臣都不懂什麼君臣的禮節,他們在殿上會飲,往往爭論功勞;醉了,就大叫起來,拔劍砍柱。朝儀既定,適值新年,長樂宮也正落成,群臣都到那邊朝賀。天剛亮,他們按著等級,一班班的被謁者引進殿門。那時期廷中早已排列了車騎,陳設了兵器,升了旗幟。殿上傳一聲“趨!”殿下的郎中們數百人就夾侍在階陛的兩旁;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都向東站立;文官丞相以下都向西站立。於是皇帝坐了輦車出房,百官傳呼警衛;從諸侯王以下,直到六百石的吏員依了次序奉賀,他們沒一個不肅敬震恐的。到行禮完畢,又在殿上置酒,他們都低著頭飲酒,沒有一個敢喧嘩失禮的。斟酒到第九次,謁者高唱“罷酒”,他們都肅靜地退出。高帝歎道:“我到今天才知道皇帝的尊貴呢!”於是拜叔孫通為太常(掌宗廟禮儀,諸博士即在其屬下,故亦名太常博士),賜金五百斤。他的助手各有酬庸,不在話下。高帝本來輕蔑儒者,初起兵時,有人戴了儒冠來見,總要把解下來,撒一泡尿在裏邊。但經過這回教訓,他對於儒者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後來他行經魯國境,竟以太牢祀孔子。
高帝死後,儒家在朝中一點勢力的萌芽,雖然給道家壓倒,但在文、景兩朝,儒家做博士的也頗不少;儒家典籍置博士可考者有《詩》《春秋》《論語》《孟子》《爾雅》等。而諸侯王中如楚元王交、河間獻王德,皆提倡儒術,和朝廷之尊崇黃老,相映成趣。元王好《詩》,令諸子皆讀《詩》;並拜舊同學申公等三位名儒為中大夫。獻王興修禮樂,征集儒籍,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言行謹守儒規。山東的儒者多跟隨著他。
武帝為太子時的少傅就是申公的弟子王臧,武帝受儒家的熏陶是有素的。他初即位時,輔政的丞相竇嬰(竇太皇太後的侄子)和太尉田蚡(武帝的母舅),皆好儒術,他們乃推薦王臧為郎中令——掌宿宮殿門戶的近臣,又推薦了王臧的同學趙綰為禦史大夫。在這班儒家信徒的慫恿之下,武帝於即位的次年(建元元年)詔丞相、禦史大夫、列侯、諸侯王相等薦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來朝廷應試。這次征舉的意思無疑地是要網羅儒家的人才。廣川大儒董仲舒在這次廷試中上了著名的“天人三策”。在策尾,他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