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耽於幻想的建築巨匠曾經感歎蘋果切開時果核內那小小的空間是何樣地靜謐,當我進入這個窗如蟲眼的幽暗小屋,初次麵對這尊塵封的玻璃護罩,同樣的靜謐令我激動不安。三十年前,作為一項雄心勃勃的建築壯舉,明月構想曾經舉世矚目。這一構想被看作是某種思想的偉大勝利,某種哲學的物質表現,其意義遠遠超過了一項新城建設工程本身的價值。一切的一切,當時似乎正平步進入永恒。而星移鬥換,如今,這一壯舉留給後世的遺物,隻有這間遁世的小屋,以及這尊小小的模型而已。

身敗名裂之後,不知是出於不成功毋寧死的悲壯氣概還是出於羞愧,總之,歐陽江山一生未歸故裏。他就留在銀廠,當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檔案資料保管員,他獨居在一間小屋裏,在那裏度過了默默無聞的後半生,並在那裏去世。這間小屋原是資料庫電梯房的機修間,後來做了歐陽江山的住房。小房間高出樓頂,孤零零的,就像看魚人的小屋。但守望的不是一方方魚塘,而是一大片灰色的平屋頂。這片屋頂就成了他的庭院。據說,有好多年,每到傍晚,人們從大街上就可以望見一個微駝的身影在屋頂上長時間地來回踱步。如果是陰天,他會一直踱到模模糊糊融入黑暗;而在晴天裏,當黃昏將盡,地麵變暗時,他就成了明亮天空下一個輪廓清晰的剪影。有時候,他會突然停下,用長長的手臂朝眼前的暮色打出一個語氣強烈的手勢來。

就一個曾經顯赫一時、婦孺皆知的人物而言,孤單一人,棲身於這樣一種環境,在自言自語裏終其一生,不能不說是晚景淒涼。但是,作為一種補償,他就此為身後的傳說留下了一間獨立的故居,使當今許多居住在公寓大樓、單元宿舍等人生抽屜中的名人們無法企及。不僅如此,也許就因為這間小屋能夠俯瞰大片的城區,他才維持了那種淩駕於眾生之上的幻覺;很可能就是這種幻覺支撐著他,才使他不至於消沉。他又孤獨又悲壯(也許他為此陶醉)地度過了後半生,忙碌於一些小事,但完成了一個形象。歐陽江山去世後,這個房間就封閉了。從門上的鏽鎖和塵土來推斷,我是多年以來破門而入的第一人。這個房間呈現出一種細部整齊、整體混亂的奇怪景象:所有的物件器皿都排得整整齊齊,而家具本身卻放得歪歪斜斜不是地方。似乎這些行軍床、寫字台、書架、櫥櫃等等,在被做成了四隻腳或六隻腳的家具後就慢慢變成了動物(甚至台麵上都鋪滿了灰撲撲的厚實細毛)。在某一刻,也許就是歐陽江山心髒病發作時的混亂時刻,由於終於意識到大家都將在凝滯的空氣和懸浮的塵土中死去,於是它們都動作起來,掙紮著從站立多年的屋角牆邊向房中央的明亮處艱難地爬去,但隻爬了一兩步,死亡就降臨了,有些隻來得及挪動了一下而已。

在房間中央是一張大圓餐桌,帶有轉盤,天長日久,轉軸已經鏽死,桌麵油漆龜裂。以不變的角度從北窗斜斜插入的一柱天光,使房間的景象看上去具有永恒的氣質。那些銀白色的塵土有如遠古光線的灰燼一般均勻地鋪灑在桌麵上,使桌麵在凝視之下顯得那般純淨和遼遠,恍如渺無人跡的幹旱荒原。那尊模型就擱在轉盤上,塵封霧罩,看上去不值一提。但當我用手指拭去玻璃護罩上的一片塵土,透過一小塊明淨向下看去(就像從萬米高空透過雲洞俯瞰地麵上的都市),它突然在我眼前迸射出再生般的光芒,如此輝煌耀眼,如此潔白簇新,那種鋼針一樣激射的節節毫光,似乎釘得玻璃都錚錚作響。在失意的日子裏,歐陽江山把他餘生的光陰、激情、未酬的壯誌,以及一個資料保管員菲薄的薪金統統耗費在這尊模型上了。二十多年來,他以微雕匠人般的精雕細鏤來重溫築屋造殿的樂趣,專注忘情,精益求精,以至於這尊石膏模型看上去光影叢密,孔小洞深,幾近於一尊象牙工藝品。它吸取了一個狂人的全部精血,在一派頹敗景象中,這尊蟄伏於玻璃蒼穹下的袖珍城市,像灰土中的一塊鈾礦,純淨、年輕、能量無限。這麼多年來,它既不因候鳥一樣年年歸來的雷聲而坍塌,也不因固體一樣濃稠的黑暗而暗淡,在這間棄世獨立的小房間裏,它躲過了人心好奇,奇跡般地保存到了今天。

它像所有那些理想色彩濃重的東西一樣,具有簡潔完整和自我中心的特征。新城是圓形的,由中心向外放射,恰似一個車輪——但這種形容未免過於簡約了。不妨這樣設想:把一張鉛條鑄就的蜘蛛網平平放下,以它自身的重量去密密切割一朵桌麵上的奶油蓮花。這樣,或許可以接近這座模型城市塊塊分割的白色建築群和溝渠般的道路網絡給人的粗略印象。與蜘蛛網相似,城市的道路網絡分為同心環和輻射兩組係統:由中心廣場沿直徑方向向四麵八方輻射而去的幹道把城市劃分為扇形的城區,層層環路又把扇狀城區橫斷為許多組街坊,每個街坊不妨看作一片花瓣,這些花瓣就像人麵一樣相差無幾而又全不相同,但都是由一色潔白的建築物組成。在吊燈下——對這個袖珍城市而言,不啻於如日當空——這些小小方糖一般的白色體塊高低錯落,彼此搭接,相互灑下霧氣一般的朦朧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