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小許這時候已經把等袁一明時的惱火丟到一邊去了,這姑娘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正悶得發慌,見一直閉著眼睛的袁一明動了動,忙說:“說實話,你小子一大早跑到哪兒去了?怎麼鬼鬼祟祟跟特務似的。”

袁一明眼睛也不睜,低聲說:“我最近參加了一個秘密組織,你要是想參加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

李主任當了真:“小明,你別在社會上亂搞啊,現在社會上很亂,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你可別摻和進去。”

袁一明和小許都哈哈笑起來。

李主任詫異道:“笑什麼,我可都是為你們好。”

說笑著車就到了白塔鋪,袁一明遠遠看見七星廠門口有許多穿警服的人站崗,工人們一片片地圍堵在廠門口。就笑道:“真是如臨大敵啊。”

李主任皺眉說:“這些日子,總有廠子鬧事。”幾個人就下了車。

穿過人群,才發現廠門口還停著幾輛奧迪和紅旗轎車,有幾個人正站在廠門口聚在一起說著什麼。仔細一看,原來是吳市長、黃書記、許行秘書長都來了,跟前站著林瑞琪和王向傑,正對領導們指指畫畫地說著什麼。袁一明心念一動,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了。

李主任沒容他多想,拽了他一下,和小許一起走了過去。這些年李主任沒少為這幾個人寫稿子做報道發消息,所以和他們並不生疏。一走過去,滿臉堆笑的李主任還沒開口,吳市長等人已經看見了他,招呼道:“老李呀,你們來采訪啊。”李主任忙笑道:“是,聽說這裏鬧事,報社準備發個消息。”吳市長沉吟一下:“老李,這事兒謹慎一點兒,你們要掌握分寸啊。”

李主任連忙答道:“是是,我知道。”

小許已經叔叔伯伯地叫過了,黃書記轉過頭來看著袁一明,很親切地問:“這麼年輕,剛分來的吧?”

黃超黃書記在市裏的口碑一向不錯,今天袁一明一見之下,看他的眉宇間果然含著一股正氣,心裏就多了幾分親近之情。他真心地向黃超笑了笑,感覺中沒有一點兒敷衍的意思,點頭說:“來了幾個月了。”

李主任走過來介紹說:“他是袁家梁先生的侄子。”

黃書記就注意地看了看他,笑道:“真是有幾分像啊。”袁一明笑笑,就退到後邊去了。他心裏有幾分惱火,“袁家梁的侄子”是個什麼頭銜?袁家梁自從成了袁家梁,他袁一明就沒有自己的身份了,在春江市,他都首先是袁家梁的侄子。袁一明就是袁一明嘛,為什麼和另一個人撕扯不開?

袁一明正悶悶地瞎琢磨,許行走過來對他笑道:“小袁,你那幾篇文章寫得不錯嘛。”

袁一明忙說:“不行不行,您誇獎了。”等許行走過去,他悄聲對小許說:“注意,你爸爸可能看上我了,有可能批準我做你家的乘龍快婿。”

小許瞪他一眼:“我爸爸可是一直留心為我家物色一個扛長活的,你小心‘別中了奸計’。”

許行納悶地看了他倆一眼:“你們倆嘀咕什麼呢?”

小許笑道:“沒說什麼,他說您長的跟電影明星似的。”

許行哈哈地笑了,就走到前邊去了。袁一明低聲說:“你甭說,你爸還真特像電影裏那個特務。”

小許有點兒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說:“你爸才像特務呢。”

袁一明笑道:“說錯了說錯了,你爸不像特務,咱們也是打入特務內部的。哎,請透露一點內幕,他們倆怎麼搞到一起去了?”說著指了指林瑞琪和王向傑。

小許順著他指的看了看,笑了:“我可是有償服務。”

“一會兒我請你吃西餐。”

小許嘴一撇:“一頓西餐就能打發我了?”

袁一明說:“你可別往死宰我啊,我一個月也就掙一壺醋錢。”

倆人正鬥嘴,王向傑已經走了過來。朝袁一明笑道:“小明吧?成了大記者了,還認識王叔叔嗎?”說著就伸出手來。

袁一明忙跟他握手,笑道:“王叔叔,您好啊。您可真是發福了,一下子真認不出了。”他說著仔細打量了幾眼王向傑,覺得“發福”顯然說的含蓄了,王向傑的身材已經橫向發展的可以了。袁一明又問道:“王叔叔現在做什麼呢?”

王向傑笑笑:“我也下海了,現在辦著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跟林先生在一起混呢。這不,我們正想著收購七星廠,跟你二叔競爭競爭呢。”

王向傑笑得爽朗,話也說得直接,倒把袁一明弄得一時沒話說。看袁一明有些發怔,王向傑就問:“你二叔還好吧?我好長時間沒見他了。”

袁一明醒過神來,忙說:“他還好,您有空去玩兒吧。”王向傑神色中閃出一種淒然,隨即也就消失了,笑道:“好,見到他就說我問他好呢。”就轉身走了。

袁一明不知怎麼,心裏突然有些沉重。

25

王向傑是袁家梁的戰友,轉業回來分到了市工商局,當辦公室主任。幫過袁家梁不少忙,倆人曾經是知心換命的好朋友,後來卻翻臉了,是因為借五萬塊錢的事。

街上流行的順口溜中,有一個“幾大鐵”,說是一起“同過窗,下過鄉,扛過槍,分過贓,嫖過娼”什麼的,王向傑和袁家梁,就屬於一起“扛過槍”的,關係自然非比尋常。在袁家梁最不得意的那些年,王向傑幾乎是唯一還和他保持來往的一個朋友。袁家梁在監獄裏的時候,王向傑開始更為頻繁地出入袁家,有什麼活兒拿起來就幹。那時候沒有煤氣罐,家家戶戶都燒煤,每一次家裏的煤不等燒完,王向傑就拉著一車新煤,一聲不響地卸在煤池子裏了。袁一明的二嬸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下大雨,嘰裏咕嚕就跌進來一個人,嚇了他們娘兒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王向傑。他懷裏抱著一捆油氈塑料布什麼的,喘息著說:“沒想到這雨來得這麼快,我知道房有點漏,想給你們捶捶頂子,還沒來得及呢,這雨就下上了,先遮遮吧。”說著就要冒雨搬梯子上房。

娘兒倆確實正看著屋裏漏雨的地方著急呢,但這時候一起拽住他讓他等雨停了再說。王向傑急道:“這是連陰雨,不定下到什麼時候呢。”硬是爬到房上,頂著風雨鋪上油氈和塑料布。屋裏的娘兒倆坐臥不寧愣是急出一身汗來。

袁家梁的老婆長得漂亮,丈夫又在監獄裏,王向傑去得多了,街坊四鄰就難免傳出閑話來。王向傑那時候定期去探視袁家梁,再去的時候,就把他聽到的閑話原原本本告訴袁家梁,坦坦蕩蕩地問:“家梁,你還用我給你承諾什麼嗎?”

袁家梁這條硬漢子的眼淚刷就下來了,隻說了一句:“向傑,委屈你了。”

王向傑就笑,說操,有你這句話就行了。隻要你心裏不糊塗,知道我王向傑的為人,別人說什麼都是扯淡。

過了兩年,袁家梁的老婆要和他離婚,王向傑知道了消息,急忙去監獄看袁家梁。見袁家梁跟沒事似的,仍然臉上帶著笑跟他打招呼,這回王向傑的眼淚就下來了。他說:“家梁,你要心裏難受,就跟我說說。”王向傑比誰都知道袁家梁對他這媳婦的感情。況且人在監獄裏,情緒沒地方可以轉移,一定更難受。

袁家梁就定定地看著王向傑,突然笑了:“向傑,你不夠哥們兒,非招得我掉眼淚才行。”

王向傑不說話,就那麼看著袁家梁,他眼神裏的東西終於讓袁家梁不再撐著,長歎一聲說:“老婆算個屁,老婆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向傑,我到今天才明白這句話。”

王向傑點燃一根煙,遞到袁家梁手上,兩個人就不再說話,相對著噴雲吐霧。一會兒看守過來,說探視時間到了,王向傑看了袁家梁一眼,說家梁,保重,過一段時間我再來。就往外走。袁家梁突然叫住他,一臉淒然地說:“向傑,有時間,你還是去看看他們娘兒倆。”

王向傑一怔,然後鄭重地點了頭,就走了。

袁家梁出獄以後,正趕上開放搞活,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袁家梁這種人再找工作自然難了,他也天生不習慣受製於人,就動了自己辦企業的念頭。從監獄裏出來的人別人都躲著點,不光是自己怕,也怕別人說。但王向傑不怕,聽說袁家梁要辦廠,他覺得這是袁家梁最好的選擇了,就四處幫他跑手續,工商、稅務、銀行,該打點的人替他打點了,該花的錢也替他花了,跑得差不多了,袁家梁卻突然找到他,說辦廠子的事先緩緩吧,過一陣再說。王向傑問為什麼,袁家梁隻是苦笑,卻不說什麼,隻說時機還不成熟。王向傑就不再問,過了幾天,他找到袁家梁,把一個紙包遞到他手裏,說家梁,你先用著,把廠子先辦起來。袁家梁接過來一掂,沒有打開,眼淚就下來了,說向傑,我知道你沒錢,我也不問你這錢是哪兒借來的了,我留下。

袁家梁就靠那五萬塊錢起家,注冊了自己的工廠,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那些年政策寬鬆,袁家梁又天生是這裏邊的人,自是如魚得水,事業越做越大了。袁家梁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靠錢來了結的,但他仍然用各種方式數倍地還了王向傑的錢,隻有這樣他心裏才略略踏實。

人在失意的時候都盼著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但成功了有了身份以後,最不願意見到的恐怕就是有恩於自己的人了。他總在提醒你有過一段不得意的時候,你在他麵前怎麼也拿不起來,神氣不起來。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那朱元璋仍然把自己小時候一起要飯的夥伴一個個殺了,才覺得心安。其實倒不是人成功以後良心就變壞了,隻是一個成功的人被人捧慣了,就變得敏感和脆弱起來,實在是在人前那種勁兒勁兒的感覺太好,就像漢高祖劉邦初見眾大臣跪在地上口稱萬歲,不由得拍著龍椅大笑“今日始知為君之樂也”,哪裏還容得有一個知道你底細的人在一旁。

其實若論袁家梁,倒沒那麼狹隘。他對王向傑始終心存感激,也始終認他是鐵哥們兒。但袁家梁成為了袁爺以後,就變得有些奇怪了,他有時候揮金如土,有時候卻一毛不拔吝嗇如葛朗台;今天豪俠仗義能為你兩肋插刀,明天就可能見死不救。他和王向傑之間的恩怨,和他們之間割頭換頸的交情比起來,起因小得讓人不能相信——為了五萬塊錢。

那年,王向傑突然找到袁家梁,上來沒說別的,張口要借五萬塊錢,口氣很急。袁家梁看著王向傑,神色突然就有些奇怪,問他借錢幹什麼,王向傑卻又不說,隻讓他快點給準備。按說,袁家梁早已不是當初“創業未半”的時候了,區區五萬塊錢完全不在他的話下,便是再多些,十五萬,五十萬,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為難。但袁家梁聽王向傑說了,卻沒說借,也沒說不借,隻說向傑,咱們好久不見了,我請你吃飯去,就開車帶他去了魚翅園。一家雖不是本市規模最大卻以菜肴最精致和菜價高昂著稱的館子。

那頓飯吃得奢侈極了。王向傑也是見過點世麵的,卻也看得呆了。一盎司魚翅羹,四百六,一嘴就吃沒了。咂咂嘴,餘香滿口,再來一嘴,又是四百六。一道水晶蝦餅,晶瑩剔透地平鋪在一個七寸的細白瓷盤子裏,一人吃兩隻也就沒了,二百八。酒是袁家梁讓王向傑自己選的,飯店裏的酒擺在一個很大的紅木多寶閣上,各式各樣琳琅滿目。有王向傑知道的,也有許多是一個中國字沒有王向傑沒見過的。他眼花繚亂地看了一會兒,終究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就指著擺在架子最頂層的一個圓圓的小酒桶說,就喝它吧。王向傑是看中了那個酒桶,覺得它別致好看,像是十八世紀法國巴黎裝葡萄酒的那種大木桶,隻不過縮小了幾號,卻更顯得精致。

侍者愣了一下,就轉眼去看袁家梁。幹他們這行的眼刁得很,一打眼就知道袁家梁是今天埋單的人。袁家梁淡淡地一笑:“就喝它了。取下來吧。”但侍者還是沒有動手,他低聲對袁家梁說:“先生,這是法國進口的三十年窖藏葡萄酒,價錢可高。”袁家梁看他一眼,話也懶得說,就先往雅間裏走去。倒是王向傑問了一句:“多少錢?”侍者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劃了一下:“八千八。”王向傑忙說不喝了不喝了,咱換酒吧,袁家梁轉過身來淡淡地吩咐侍者:“取下來。”

這頓飯吃得很長,席間袁家梁一反常態地說了許多感謝王向傑的話,並不住地勸他多吃多喝,不住地問他還想吃什麼盡管要。葡萄酒初喝微甜,口感也清爽,後勁卻足。喝到後來,兩個人都有點醉了,袁家梁舉起杯來鄭重地說:“向傑,我敬你一杯,你給過我的幫助,家梁一輩子不忘。”就飲了杯裏的酒。王向傑也端著杯站起來,笑笑說:“家梁,你這話說得重了,隻要你記得就行了。”也把那杯酒幹了。袁家梁就叫侍者埋單,當著王向傑的麵結了這頓飯的賬,花了一萬六千多塊錢。

王向傑等了兩天,袁家梁一直沒有找他說借錢的事,他就有些奇怪。還沒來得及再提,更奇怪的事來了,上級下了一紙調令,讓市工商局辦公室主任王向傑同誌去郊區的一個工商所任副所長。看起來級別似乎未變,但誰都知道,那個工商所地處偏僻,隻有兩三個人,所轄區域無非一些小商小販,比起在市局來,其實是天上地下。王向傑驚呆了,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就打電話給袁家梁,顧不上再提借錢的事,讓他問問工商局的劉局長。他知道,袁家梁和劉局長好的要穿一條褲子了。可是袁家梁聲音懶懶地接了電話:“向傑,你在工商局這麼些日子了,這種鳥事你自己還辦不好,還用來找我?”就放了電話。

自此以後,王向傑再也沒有找過袁家梁。或者他已經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袁家梁已經不是那個需要他處處提攜掩護提供方便的個體戶了,而是在春江市呼風喚雨的人物了。別說一個小小的工商局辦公室主任,來頭再大些的人物,袁家梁照樣可以玩弄其於股掌之間。王向傑去工商所報到了,誰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願不情願,對此事他不置一辭,有人看不公,當著他大罵袁家梁,王向傑總是笑笑,截住話頭。

也有人當麵譴責袁家梁,說他忘恩負義,說他不仗義,袁家梁也是笑笑,不作解釋。隻有一次,袁家梁和袁明達單獨在一起,幾杯酒下肚,主動提起了王向傑。袁明達小心地說:“二叔,連咱們自己家人也覺得這事兒您做的有點兒過分了,王向傑可是為您出過死力的。您不會是真為了那五萬塊錢吧?”袁家梁盯著手裏的酒杯,良久才說:“這麼幹我也難受。可我還就得這麼幹,不然,你二叔永遠也不能徹底直起腰來。”袁明達聽得有些糊塗,袁家梁繼續說:“五萬塊錢算個屁,我讓他看著,一頓飯就是一萬多。要論我和向傑的交情,他找我借五十萬,我也不能皺一下眉頭。可是,他不能用那種口氣跟我借,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就是受不了他那要賬的眼神。”袁明達說:“那您不借給他也就是了,何必要把他弄到工商所去?您就不怕別人說您恩將仇報?”

袁家梁冷笑一聲:“我就是要讓那些幫過我的人們明白,別在我跟前老是一副救世主的樣子,我袁家梁欠別人的早就還清了,如今誰也不欠誰的。”

袁一明怔怔地看著王向傑的背影,心裏說不出的滋味。他有時候真搞不懂二叔,但麵對這個王叔叔,他確實有著隱隱的歉疚。

小許在一旁奇怪地看著他:“發什麼愣呢,領導們都進去了,咱們也到裏邊看看去,搶點新聞啊。”

袁一明醒過神來,衝小許笑道:“我正發愁怎麼討你的歡心呢。”

小許瞪他一眼,就擠到前邊去了。袁一明急忙跟上。七星廠裏邊也是亂哄哄的,大約有幾百名工人正悶頭悶腦地在廠裏靜坐,見市領導進來,就都抬起頭來,帶些仇恨地看著他們。這些穿了工作服的農民,聽說要拍賣七星廠,不由人人自危,以為是要砸他們的飯碗,就來廠裏靜坐示威。這些人大都是田萬傑村裏的人,不是沾親也是帶故,現在田萬傑死了,他們本能地仇恨著要收購七星廠的人。那天薛劍詩來考察七星廠,剛和廠裏的副廠長說明情況,就被得知了消息的工人們圍住了,七嘴八舌地質問他憑什麼要收購七星廠。薛劍詩起初還對他們解釋說七星廠已經資不抵債了,所以銀行要拍賣,但憤怒中的人們根本沒人聽他這套,隻是一連聲地嚷嚷,我們不賣廠子,田總剛死,你們就這麼欺負人,還有沒有天理了。薛劍詩見跟他們總無道理可講,就轉身鑽進汽車要走,誰知工人們見到薛劍詩漂亮的藍鳥汽車氣更大了,紛紛嚷著,有錢人也不能這麼欺負人,有錢人也不能不讓我們吃飯,一窩蜂擁上來圍住了汽車。也不知道誰先動的手,反正薛劍詩的藍鳥最後成了禿尾巴鷹,光潔的漆麵也被劃了,玻璃也碎了,車身不知被什麼東西砸了一個大坑。薛劍詩從七星廠出來沒回公司,直接先去了汽修廠。

黃書記見到這大太陽底下黑壓壓的一群人,神色中閃過一絲不忍,衝人們說道:“大家都回去吧,這麼熱的天,中了暑怎麼辦?我們一定會盡快解決好七星廠的事情,也一定會妥善地安置大家,我向大家保證,無論是誰收購了七星廠,在人員使用上都要首先考慮原廠職工。請大家相信我們,好不好?大家回去吧。”

人們靜靜地聽著,沒人動也沒人說話。突然,一個漢子從人群裏站出來,大步跑到領導們跟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領導們,你們可一定要救救七星廠啊。”

還沒容黃書記、吳市長說話,一旁的林瑞琪不耐煩地道:“別鬧別鬧,你這像什麼樣子。我們這不正調查嘛!”

小許手疾眼快,馬上舉起照相機,搶下了這個鏡頭。許行猛地回過頭來,低聲斥道:“胡鬧!不許發表啊。”

黃書記默默地攙起那漢子,歎一口氣,沒說話。

從七星廠出來,袁一明的心更亂了。他不知道今天幹什麼來了,今天見到的這些,能夠報道嗎?靜坐,砸車,這些事乍聽起來讓人氣憤,然而仔細想想,老百姓要吃飯有什麼錯誤?他們感受到了生存危機,采取一點行動,能夠問他們的罪嗎?袁一明又想起那個跪在地上的漢子,眾目睽睽之下,那麼高大粗壯的一條漢子,說跪就跪下了,還不就是為求得一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袁一明腦子亂亂地,又想起王向傑。王向傑怎麼會和林瑞琪搞在一起的?雖然這兩個人都和他二叔袁家梁有些恩怨,但袁一明覺得,他們兩個終究不是一路人。難道,他們聯手,是要對付二叔?

袁一明暗暗歎了口氣。他倒覺得,王向傑要是真的要對袁家梁做點什麼,他也能理解。當初,確實是二叔做得過分了。

26

讓王向傑領教一下袁家梁的手段,對於袁家梁來說自是易如反掌。當初王向傑口氣硬硬地向他借錢的時候,他就完全有這個能力了。王向傑不過是小小一個工商局的辦公室主任,還用得著他動用更高層的什麼人物嗎?他和工商局局長劉一舟就是鐵關係,玩轉一個王向傑還不是輕而易舉。他和劉一舟的關係是貿易關係,這樣的關係才是最穩固的。而和王向傑是純粹的朋友,這種關係看似溫情脈脈,又純淨,事實上最是不堪一擊。為什麼以前蓋房子都要在泥裏加麻?可見非得是那種牽牽扯扯的結合方式才牢靠。一池清水當然是純淨,但汙染起來也最容易。

這種話當然不能對人說,說的時候還是要講階級感情和同誌友誼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真理越不能為外人道明,但袁家梁心裏是清楚的。

他和工商局長劉一舟,有過一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買賣,自此以後,劉一舟就成了袁家梁的鐵杆。

劉一舟的獨生女兒劉小莉是市歌舞團的一個演員,這些年一個市級歌舞團也不景氣,無非是被各縣請去搞搞演出什麼的。旁人看起來整天不是唱就是跳又輕鬆又風光,殊不知待遇卻低得可憐,而且看不到前途。正這時候,一個電視劇在春江市開拍了。春江市是個古城,在市裏保留了一條古建築街,劇組的許多外景就是這條街。這條街離歌舞團很近,劉小莉沒事的時候就來看他們拍電視,看著看著,這丫頭突發奇想,覺得拍電視劇比當歌舞演員有意思多了,而且片酬高,就動了要拍電視劇的念頭。這還不算,她見這個片子的女一號戲特別多,服裝也漂亮,最主要的是,和女一號配戲的那個男演員別提有多酷了,神色冷冷地,偶爾不經意地掃你一眼,那眼神能像鞭子一樣抽到你的心上去。劉小莉看了幾天,就覺得自己迷上他了,於是自幼被嬌縱慣了的劉家千金就一定要演這部電視劇,而且還一定要把現在的女主角換下來,由她來演。

起先劉一舟也並不支持她的胡鬧,但斥責了幾次,不但沒能令她回心轉意,反倒愈鬧愈烈,幹脆絕食抗議:你不讓我演這部電視劇,我就餓死。劉一舟隻有這一個女兒,也就沒了主意,隻好去找袁家梁。那時候劉一舟和袁家梁尚談不上什麼交情,隻是認識而已,所以也就不敢抱多大希望,他的想法很樸素,袁家梁是他認識的最有錢的人,這年月有錢能讓磨推鬼,如果袁家梁肯幫忙,這件在旁人聽來好似天方夜譚的事,也許還真有可能。

袁家梁聽了他的來意,笑了,說孩子要求進步是好事,咱們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這個忙我得幫。就讓白雲拿著他的名片去找導演,讓她跟導演說他願意讚助這個片子,但女主角得換,重新拍,以前的損失由他負擔。白雲去了,請那個導演吃飯,說了袁家梁的意思。白雲的公關能力是一流的,聰明機智加上美貌,幾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但那導演竟不買賬,把袁家梁的名片當場就扔還給白雲,惱火地說:“我不認識什麼袁總,請你告訴他,這是藝術,不是你們袁總倒騰買賣。”

白雲臉紅紅地回來了。

袁家梁聽了,笑笑,沒吭氣,還與白雲輕薄了幾句,說是那導演見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所以白雲的美貌沒起作用。但這件事袁家梁卻上了心,本來,他管這事隻是為了和工商局劉局長拉拉關係,企業嘛,工商局是管得到他們的。但這導演的態度,反倒堅決了袁家梁辦成這件事的決心,起碼在春江市,還沒人敢這麼對他袁家梁說話。

過了幾天,導演原來在交通局當秘書的兒子突然被安排到公共汽車上去賣票了。一家人都很惱火,也很奇怪,導演還嚴肅地問兒子,是不是在局裏犯了什麼錯誤。兒子連說不可能,我每天就是寫材料看文件,想犯錯誤都沒有機會,爸爸是不是你得罪了誰?導演腦子裏閃過袁家梁這個名字,就放緩了聲音對兒子說,在哪兒幹都是幹,咱們腳正還怕鞋歪?

這可能真是一個執著於藝術的導演,這件事並沒有影響他使用既定的女主角拍戲,劉小莉還是經常在那條古建築一條街上看見那個女主角和男主角或嗔或笑,而那個不開麵的導演就在一旁喊“停”、“開始”、“二號機到這邊來”什麼的。

這一切袁家梁自然也看在眼裏。又過了些天,劇組來了一個女人,跟導演大吵大鬧。旁邊的人以為這也是劇情需要呢,有知情的就說,什麼呀,那是導演的老婆,導演和這個女主角有一腿,讓他老婆知道了,這不,鬧到這兒來了。就有人笑,現在的演員就是賤,為了上戲什麼都幹得出來。還有人說你知道什麼呀,連好萊雞的大牌影星也是先和導演上了床才能演戲呢。一旁的女主角聽著議論哇地一聲就哭了,扭頭躲進了換衣間,再也不肯出來。導演氣得直哆嗦,狠狠扇了他老婆一記耳光,也衝出人群走了,剩下一幫劇組成員在那大眼瞪小眼。

這以後,他老婆三天兩頭來劇組鬧,說什麼也不讓導演和那個女主角接觸,見到那女主角就惡聲惡氣地罵,弄得導演狼狽不堪,全劇組的人都跟著尷尬。但即使這樣,導演和女主角仍然堅持著,照常把戲拍下去。

幾天以後,導演接到省電視藝術中心打來電話,讓他回去開會,並透出話來,或許這部電視劇的導演要易人。導演終於明白,他開罪了一個影子似的人物,這個人雖然一直都沒露麵,他的蹤跡卻無所不在。

女主角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找到導演說:“算了吧,導演,我實在不忍看著你再為難了。”說著已經淚流滿麵。

導演長歎一聲,沒有說挽留的話,讓女主角走了。第二天,就到藍天集團找到白雲,讓她通知劉小莉去試鏡。導演見到劉小莉,失望就迅速在他心裏擴散開來。劉小莉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但身體語言僵硬,對角色的悟性太差,演技更是等於零。導演真想算了,這部電視劇不拍了,但前期投入那麼多,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隻得硬著頭皮換上劉小莉,重新拍起。

隨著角色的換人,導演的生活很快就一切恢複正常了。先是他兒子又重新回到交通局去當秘書,老婆也不在劇組出現了,省裏讓他回去開會什麼的自然也不了了之。總之一切皆大歡喜。隻有一點讓劉小莉覺得沮喪,就是那個男主角一看女一號換成劉小莉了,也二話不說就離開了劇組,放棄了這部片子的角色。但總的來說,劉小莉算心滿意足過了一回拍電視的癮。

但袁家梁覺得,事既然做了,就不妨做得再徹底一點兒,再漂亮一點兒。於是這部電視劇在省台播出之後,就又獲了省裏的一個大獎,劉小莉自然是最佳女主角獎。頒獎大會,那個導演沒去,這讓許多記者陷入了猜測,但盛裝的劉小莉光彩照人地一出現,就把頒獎晚會推向了高潮,鎂光燈衝著她不停地閃爍,人們也就淡忘了這部片子的導演。

與此同時,在春江市的黃金漁港飯店,劉一舟也在大擺宴席,他的座上賓自然是袁家梁。無需袁家梁明說,劉一舟也粗略地算得出來,為成全劉小莉一個演電視的心願,袁家梁所花的代價。所以他自然是滿心感激,把袁家梁視為恩人。至於為袁家梁搬走一個王向傑,這種惠而不費的事,他希望越多越好,以償還袁家梁的情誼。

王向傑隻知道他們局長和袁家梁關係非比尋常,又哪裏清楚這其中的曲折呢?雖然他這個辦公室主任鞍前馬後地為劉一舟當了這麼多年大總管,但又如何和袁家梁比?

27

回到報社,袁一明就趴在了桌子上。昨天沒睡好,起得又早,在悶熱的車裏顛了這一個上午,讓他覺得又乏又累,渾身一點兒勁都沒有了。小許看了看他,把他的毛巾在涼水裏洗了擰幹遞過來,打趣道:“怎麼著,一大早跟女朋友吃早點吃撐著了?”

袁一明接過毛巾在臉上使勁抹了兩把,愁眉苦臉地說:“還是你心疼我。我哪兒是撐著了呀,我現在是饑寒交迫。好小許,七星廠的稿子你寫吧,我知道整個報社就你對我好,你看我都這樣了,啊?”

小許一撇嘴:“你讓我寫我就寫啊?”

“這次我請你吃海鮮。”

“好,欠我一頓西餐一頓海鮮了啊,記住。”小許拿起桌上的照相機倒卷,準備把上午的片子衝出來。袁一明找到李主任請了個病假,推說頭疼,就回家了。關起門來開始寫袁明達那篇當副市長的稿子。先說了點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然後想起二叔說的,就又針對市裏的不良風氣和老百姓的具體生活發表看法。袁一明在報社,民生疾苦還是了解一些的,這一部分寫來倒也順手。最後是要寫采取的措施,這就讓袁一明犯難了,隻好硬著頭皮撿著好聽的空話大話其實都是扯淡話往上堆。如此腦袋蒙蒙地寫了一天一夜,總算寫完了。

袁一明把這篇稿子交給景部長,在景部長手裏又壓了一天,做了些改動,結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晚印了三個小時,追加了這篇稿子。

後果和袁一明預料的差不多,除了他本人,社長老曲、一版主任,其他人全都盯著這篇文章發傻了。這篇文章署名“袁明達”,人們並不生疏,前些天剛剛在報社搞的大獎賽中露了麵,更有人知道他和袁一明的關係。可是這個人哪來這麼大膽子?報社又怎麼會給他發這樣的文章?一時間人們議論紛紛。再見到袁一明,眼光就怪怪的頗有些深意。

緊接著,市委崔秘書長打來電話,口氣頗不友善:“報社嗎?我是崔亞京,叫你們社長接電話。”

辦公室的人按照老曲事先吩咐的,恭恭敬敬地說:“哎呀,崔秘書長,真對不起,我們曲社長到北京看病去了。”

崔亞京懷疑地問:“病了?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早上。他頭疼有些日子了,市醫院又查不出毛病來,早就想去北京檢查,今天才騰出空來。”

崔秘書長惱火地自語:“他走的可真是時候。什麼時候回來?”

“這就不清楚了,可能得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崔秘書長就氣衝衝地放了電話。

工夫不大,一輛黑色奧迪就駛進了報社的院子,崔秘書長陰著臉下了車,把各科室主任全找去開會。李主任不在,袁一明被臨時拉去聽訓。一上來崔秘書長就怒衝衝地問:“這次征文哪個部門負責?”

一版主任楊江懶洋洋地抬了抬胳膊:“我們部。”

崔秘書長轉向楊江:“你們是怎麼回事?怎麼事先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市委領導十分生氣。”

楊江還是懶洋洋地說:“這是報社分內的工作,就不必每一次都跟市委請示了吧?哪一次征文也沒跟市委打過招呼啊。”

發行科的劉科長雖然不明就裏,但他是老曲的哥們兒,這時候說道:“這次‘藍天杯我愛我市’征文活動,是讓人們出計獻策振興春江市的,多好啊,這犯了哪家王法了?”

崔秘書長怒道:“簡直是亂彈琴。”然後對劉科長說:“今天的報紙不許發行。”

劉科長說:“早就發下去了。要等到這時候再發,讀者還不罵我們?”

崔秘書長火了:“發下去的,全部收回來。”

劉科長麵有難色:“怎麼收啊?恐怕人們早就看完了,到哪找那麼多買報人啊!”

崔秘書長那張本來就黑的臉漲得更黑了,沉聲道:“我不管你怎麼收,反正都要給我收回來。”就抬起屁股走了。

劉科長看著崔亞京的背影,罵道:“神氣個屁啊,不是那些年當通訊員的時候,來報社求咱們給他發稿子那會兒了,扯淡哩。”隨後也拍拍屁股走了。

中午,又一輛紅色的三菱小跑車開進院裏,這車漂亮得讓人心疼,馬上吸引了眾多窗口裏的眼睛。車停穩以後,從車上走下來的人就更讓人眼睛發直了,卻是白雲一身白衣勝雪,嫋嫋婷婷地從車裏出來了,那風姿那神采立即讓報社的女人們自慚形穢。她略略地張望了一下,就進了報社的大樓。

白雲徑直走到社長辦公室門前,舉起手在門上輕叩幾下,同時叫道:“曲社長,請開門。”

老曲正關起門來邊喝茶邊看幾米漫畫呢,聞言連忙把門打開,笑道:“白小姐。白小姐大駕光臨,我可真是榮幸之至,快請快請。”

白雲巧笑嫣然:“曲社長,我們董事長讓我轉告,曲社長義薄雲天,他感激不盡。所以特意派我來,請曲社長和楊江主任吃頓飯,略表謝意。”

曲社長推辭道:“既然是袁董事長的事,景部長又發話了,我義不容辭。心意我領了,吃飯,就不必了吧。”

白雲笑道:“飯店已經訂好了,二位不去,不是讓我為難嗎?一頓便飯而已,隻是略表心意,我可不敢拉攏腐蝕革命幹部。”

老曲就笑:“好,不然倒拂了白小姐一片美意。”就打電話給楊江,讓他下班以後直接去黃金漁港。

黃金漁港是以海鮮著稱的,一進門就是一道水簾以充屏風,用七彩燈光打得絢麗無比。大廳四周是一圈一人高的玻璃牆,分別裝著海水和淡水,裏邊養著三尺長的龍蝦,鍋蓋大的螃蟹,鮮活亂蹦的基圍蝦什麼的。這陣勢讓窮人一看就不敢進,可每到飯時,那些進不去的人們總會看到飯店門口停滿了高級轎車。

老曲和楊江進來的時候,白雲已經先一步等在事先訂好的雅間裏了。賓主寒暄就座,就走涼菜,上熱盤,蝦蟹魚貝一樣不缺。而且吃的刁鑽,魚要吃唇,吃肚,吃鰾;蝦要吃架,吃須;貝則隻吃舌狀部分,餘者皆不取,吃的老曲和楊江直說罪過,太奢侈了。白雲笑而不語,一味殷勤布菜勸酒。

待酒足飯飽,白雲叫服務生進來埋單。服務生拿著單進來,並不報價錢,直接把它遞給白雲。白雲掃了一眼,就拿了一遝鈔票給他,服務生含笑而退,老曲和楊江也相顧一笑,倆人誰也不知這頓飯花了多少錢。

不一會兒,服務生又回來了,一進門就微微-鞠躬,笑道:“恭喜幾位。本店今天搞活動,第八桌、第八十八桌來本店吃飯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的一件小禮物。諸位是今天的第八十八桌,恭喜。”說著一揮手,一位姑娘笑盈盈地端進來一個托盤,上麵擺著兩個用包裝紙包得漂漂亮亮的小盒子,每個盒子上還用彩帶紮了一朵花,很喜慶的樣子。

白雲就從托盤上把那兩個小盒子取下來,分別遞給老曲和楊江,笑道:“東西也罷了,倒是個好彩頭。”

老曲和楊江見隻有兩份,都要把自己的那個給白雲。白雲笑道:“算了吧,今天是二位老兄好運氣,我可不敢要。”老曲和楊江掂了掂紙盒不沉,也就不好堅持,心想飯店白送的禮物能有什麼好東西,白雲這般人物豈能放在眼裏?老曲就要拆包裝盒,白雲攔著笑道:“東西是沒我的,還要讓我看著,讓我眼饞是不是?回家再拆嘛。”說完就先步出了雅間,在飯店門口和倆人道別,開上她的跑車絕塵而去。

老曲和楊江打車回報社。路上,老曲終是忍不住,非要打開包裝盒看看裏麵是什麼,這一拆,老曲和楊江都愣了:紙盒裏赫然躺著一遝人民幣,一百元一張,厚厚的一摞。倆人麵麵相覷,卻誰也沒有說話,心裏霎時明白了。過了一會兒老曲問:“怎麼辦?”

楊江笑道:“飯店搞活動的禮物罷了,你說怎麼辦?”倆人相視一笑,老曲收起紙盒,彼此心照不宣,遂不再提起。

下午一上班,袁一明走進編輯部,見小許正編稿子,就沒話找話地問候了一句:“辛苦了。”

小許頭也不抬,也不答他的話,繼續低頭翻弄她的稿子。袁一明也不在意,坐下來也攤開一摞稿子看。

對麵的小許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扔下手中的筆,兩手別在胸前看著袁一明,臉上似笑非笑,問:“你哥哥要當副市長了,你一定知道了吧?”

袁一明心裏“哦”了一聲,心想我說她怎麼不太對勁呢,原來如此,就也放下手中的筆和她對視著,微笑著點點頭:“知道一些。”

小許又笑道:“我剛剛說錯了,你哥不是要當副市長,而是想當副市長。”

袁一明心閑氣定地看著她,沒說話。

小許又哼了一聲,換上了一種譏諷的表情:“有了錢的人,大概什麼都想試試。是不是錢再多些了,就連皇上也想當當呢?”

袁一明讚許道:“你說得十分透徹。”

小許一愣,覺得自己在氣勢上輸了袁一明,就不再說了,又低頭看稿子。

袁一明把身子往前傾了傾,用手支住頭,笑道:“接著說接著說,我聽著呢。”

小許抬起頭來:“你可記住了,錢能成事,可也能毀人。”

袁明笑了:“你可真清高,現在對錢有這樣深仇大恨的人可不多見了。要不是我了解你,知道你住著洋房開著汽車,我肯定以為你家是幾代貧農,曾經被有錢人逼得家破人亡過呢。”

小許霎時漲紅了一張粉臉,瞪視著他,卻沒說出話來。

袁一明自己也覺得作為一個男人有點不厚道,話說得刻薄了。就指著小許的上衣問:“你這件上衣不錯,在哪兒買的,多少錢?我準備給我女朋友也弄一件。”

小許臉一紅,站起身出去了。

袁一明笑起來。他知道小許發火的由來,他從二叔袁家梁那裏已經得知,小許的父親許行秘書長,是內定的下屆副市長候選人。

其實,誰當副市長和他袁一明-點關係都沒有,和小許關係也不大,他們隻是不自覺地維護著自己的家族罷了。想到這一層,袁一明覺得有些沒意思,覺得這一天忙忙乩亂地參與其中其實沒什麼意義。

這時,電話響了,袁一明接起來,是運生打來的。

運生說:“你這幾天幹什麼呢?我總也找不到你。”

袁一明苦笑:“我能幹什麼?為人做嫁衣,去縣裏采訪了。你幹什麼呢?”

運生說:“見麵說吧。你出來一下,有事情商量。”

“什麼事電話裏不能說?我最近忙得要死。”

“你還是來一下,不是一句半句的話。我在秋水等你。”聽到秋水,袁一明的心無端地顫了一下,猶豫一下對運生說:“別秋水了,望友樓吧,你在那兒等我,我這就過去。”

“你不是最愛去秋水嗎?怎麼又改望友樓了。好,就望友樓,你快點啊。”

袁一明匆匆趕到望友樓,一身西裝革履的運生已經到了。倆人進了雅間,袁一明笑道:“結婚啊,穿的跟新郎官似的。”運聲苦笑:“別紮我的心病啊,我可是剛剛失戀。”

袁一明就笑:“胡說,前些天我還見你在街上跟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妞泡呢,親熱得我都沒好意思跟你打招呼。”

運生說:“人家那是看上我那有錢的爸了。”

又開了幾句玩笑,袁一明就問:“什麼事?急急火火的。”運生先把領帶三把兩把從脖子上揪下來,又脫了西服搭在椅子上,才坐下笑道:“穿西服得挺胸收腹,脖子上再係一根布條子,憋死我了。”

袁一明笑:“現在穿西服的要麼是外交部長,要麼是民工,你土不土啊?”

運生也笑:“沒辦法,上午去見了一個大官,咱得鄭重點兒是不是?”

“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被大官召見過離自己當大官就不遠了吧?”袁一明招呼小姐上茶。

“當官就不想了,我們談了一筆生意。我找你來就是為這個,五天之內,你幫我弄八十萬塊錢,我有急用。”

袁一明笑道:“你把我賣了吧,看我值不值八十萬?你讓我給你砸銀行啊?我從哪兒去給你弄八十萬?”

運生笑:“把你賣了零件也不值八十萬的。我找你,是想讓你找找大哥,從他那裏周轉一下,我這筆買賣一脫手,就馬上還你。”

袁一明這才仔細看看運生,問道:“說的跟真的似的,什麼買賣啊?”

運生猶豫一下,壓低聲音說:“走私了一批水貨,等著提貨呢。”

袁一名嚇了一跳:“運生你可別胡來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犯法的事可幹不得的。”

運生冷笑一聲:“你一味地取之有道,就永遠隻能愛財,可是發不了財。你放心,我上午見的真是個大人物,有他坐鎮,出不了事。就是這家夥太黑,開的價高得嚇人。”

袁一明覺得不妥,卻又不能勸得運生回心轉意,就有些焦躁。運生見他不開口,笑道:“小明哥,你還是這麼純潔可不行啊,你也該從象牙塔上下來了,你也不看看,外麵的世界都成什麼樣了。”

袁一明猶豫著:“可是……”

運生長歎一聲:“別可是了,小明哥,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看看我家裏那情況,我不想點辦法能行嗎?”

袁一明就有些黯然,不再說話,悶悶地喝了一口酒。半天才說:“運生,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你還是去找找二叔。他是你親爹,找他不算丟人。”

運生不說話,奇怪地笑了一下,夾過一塊帶魚來細細地擇刺。過了一會兒對袁一明說:“我爸現在也是一塊招牌,我有時候也打著這塊招牌招搖撞騙。比如上午那個官員,你以為就那麼好見?就是見到了人家就那麼相信你?我跟他的買賣能最後成交,還不是因為我是袁家梁的兒子。可是,讓我直接去跟我爸開口,我是絕對不會的,我媽也不會讓。”

袁一明覺得無話可說,就隻是喝酒。

“這件事你無論如何得給我辦了,也許就這一下我就翻身了呢。”運生又說。

“你真要找大哥借錢,直接找他不就行了,何必經過我這一手?”

運生笑了:“大哥本來就謹慎,現在想著當副市長呢,他敢借我?”

袁一明想了想,就說:“你等我的信吧,三兩天我給你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