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靜農的沉寂,或許也是事出有因,當年,台大中文係主任許壽裳因宣傳五四運動,提倡新文化新思想,於1948年2月19日夜間被破門而入的歹徒用斧頭砍死,他的死也導致了大批在台學者返回大陸,其中就包括了後來在文革中吃盡苦頭的魏建功和李霽野等人。繼任的係主任喬大壯,因拒絕鎮壓學生運動被辭退,返回大陸後在蘇州投水自盡。然後就輪到了台靜農,他選擇了韜光養晦,不再提魯迅,不再提五四,一幹就是二十年。
有人曾問台靜農為何不返大陸,台靜農的說法是“實在是因為家眷太多,北方天氣冷,光是一人一件過冬的棉衣就開銷不起。台灣天氣暖和,這一項花費就省了。”
很多人認為此語不過是托辭,但可以確定的是,選擇留下來的台靜農,需要勇氣,也需要策略和犧牲。
他除了不再提及當年與魯迅的交情、自己的文壇經曆,還常充當“辟謠者”的角色,比如他家門口經常停著一輛軍用吉普,很多人認為是監視他的特務,台靜農則澄清說“那是因為我對門住的是彭明敏”,指被監視的是鼓吹台獨的彭而非他。
以台靜農早年銳氣和三次坐牢的經曆,若非如此韜光養晦,還真無法在那個年代混下去。
留台的台靜農,思鄉情緒自是不免,他的書齋便名為“歇腳齋”,他說自己“身為北方人,於海上氣候,往往感到不適宜,有時煩躁,不能自已抗戰以來,到處為家,暫時居處,便有歇腳之感”。
結果,一歇便是半生。後來,台靜農請張大千另題了書齋名字,名為“龍坡丈室”(龍坡是台大所在地的名稱),還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做“龍坡小民”。
1985年,台灣《聯合文學》月刊總第11期將台靜農選為該期“作家專卷”,稱許為“新文學的燃燈人”。同年,台灣行政院將文化獎頒給台靜農,對他獻身教育事業垂五十餘年表示讚揚,並提及其早年成就——“早年致力於新文學創作,文風兼具犀利批判與悲憫胸襟,作品至今猶為文學批評界重視。其後專攻古典文學研究,闡揚文化精義,重要著作《兩漢樂舞考》、《論兩漢散文的演變》、《論唐代士風與文學》等,段論創新,精微獨到,於傳承文化,功不可沒。”
我極推崇的香港小說家劉以鬯也曾說過:“二十年代,中國小說家能夠將舊社會的病態這樣深刻地描繪出來,魯迅之外,台靜農是最成功的一位”。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後半生沉寂,台靜農卻絕非活得戰戰兢兢,反倒豁達圓融,也正因此,既愛煙又愛酒的他十分長壽。
說到他最愛的酒,就不得不說他與青島的故事。他在青島的故居,說法不一,有說在龍江路的,也有說在黃縣路的,後者就在其同事兼好友老舍的故居不遠處。可台靜農自己最難忘的,卻是其筆下的位於平度路的“已經開設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樓”,還有酒樓裏所賣的苦老酒。
平度路所在的一帶,恰恰是我長大的地方。據說,台靜農提到的那家位於平度路的酒樓叫做茂榮豐,但此事也是個“謎案”,有人認為有誤,因為茂榮豐是浙江酒樓,不賣山東才有的苦老酒,據他們考證,台靜農所說的這個隻賣酒不賣飯的地方,叫做釀春酒樓。
其實,到底叫什麼又有所謂嗎?曆史的真相本就讓人如隔岸觀花,就連當事人的記憶,也總有不盡真切的地方,可那些記憶,往往是心裏的珍藏。台靜農寫苦老酒,滋味自是銘記在心,他說“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這酒卻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應有的甜與辣味;普通酒的顏色是白或黃或紅,而這酒卻是黑色,像中藥水似的。”
這種酒,是把釀過了的高梁翻炒,再進行釀製,台靜農與友人在寒夜中喝,“雖然外麵的東北風帶了哨子,我們卻是酒酣耳熱的。”清初文人朱彝尊也寫過這種酒,還認為這種酒雖苦,滋味卻更勝於家鄉浙江的百花露和揚州的五加皮。
那時光,也許是台靜農最快樂愜意的時光。他的後半生,或許無此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