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秋天,當楓葉紅紅時候,外公在寬大的庭園裏為我搭建了一座木板房子,長青滕攀援到房頂,好漂亮的木房子嗬,多年來,我就一直想擁有它,它多像童話中的木質房子呀,這座大大的木房子就是我的音樂工作室了,我用餘下的錢買了部星海牌鋼琴和幾把兒童提琴,新的生活開始了。
我的學生大都是附近礦山的子弟,我成了真正的孩子王,外公還做了許多張小凳子,去城裏買了一些玩具。
我從最基礎的教起,要知道教這些小不點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從識譜到調弦,演奏姿勢,持琴和按弦,持弓與運弓,我不厭其煩地講,不厭其煩地做示範,有的小孩一哭起來就哭個沒完,要我打電話找媽媽,我也不哄,由著他哭,哭夠了,他就不哭了,然後又拿著那把琴,拉著跑調的弦音。
“李晶晶,不要坐著,站起來練,身體垂直,不要彎腰,斜肩,琴放在鎖骨上,用左下齶夾住,好,對了,就這樣,開始練吧。”
“妞妞,你把昨天的練習曲拉一遍,王偉,你伴奏。”
妞妞像大人一樣沉著地調好弦,妞妞拉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一曲終了,妞妞睜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在問,“我拉得好嗎?”
我望著妞妞,說:“不錯,還需要多練練四、五、六、七、八度的音程跳越練習,要拉熟,另外,運弓時整個右臂要積極推拉,又要放鬆運動,否則,太僵硬了,聲音梗直難聽,記住了嗎?”
“記住了,姐姐。”她懂事地點點頭。
眼前的情景又讓我的神思跳到了大學時代,我的大提琴老師左山就是這樣教我的,我的耳畔還回蕩著他的聲音:“安貝妮,揉弦動作的幅度要大,力量要強。”如果我拉得令他不滿意,他的表情是多麼痛苦嗬,現在,我也是,我的學生拉得不好,我心裏就難受。我恨不得他們一夜之間就成為有出息的鋼琴家、提琴家。
晚上,吃過飯,我已精疲力盡,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頭倒在床上,我的耳畔忽然響起陳醫生的聲音:“小安,你不能太過勞累了,除了注意飲食調節,更重要的是保持平和的心態,如果一勞累,或者流淚過多,你的右眼也會受影響,你要按時吃藥。”
是呀,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讓自己好好閑適過了,我到底在追求一種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已經耽於這種平凡而寧靜的生活,我是多麼樂於把自己的全部才智貢獻給我的學生們,我還教他們填詞作曲,教他們舞蹈,乘我的右眼還未失明之前,我盡可能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情,我心裏十分清楚,因為左眼底神經的損害,必然波及到右眼,我的右眼遲早也會失去,到那時,等待我的是無盡的黑暗,我曾經用一種拒絕回避的姿態抗逆這種厄運,但無論怎樣回避都無濟於事,除了死亡,沒有任何可以拒絕它到來的方式。
死不是問題,不知為什麼,我極少想到去死,假若在一生中去苦苦思考死,必定使生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生的問題隻是關於幸不幸福的問題。
我的宿命決定了我的不幸,我唯有承受它承擔它了,這是我生命中無法回避得了的,我相信命運,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雙巨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操縱我的命運,我看不見,也抓不住它,我唯有接受這雙魔手了。
現在,我靠這份微薄的收入來養活我自己,你問我以後有什麼打算,我不知道,我是沒有將來的人,我隻是過好現在每一天,我教學生音樂,教他們彈琴,這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事情,音樂成為我的精神食糧,這一年來,琴聲占據了我生活的一大部,在今天這種“遊戲人生”的一片享樂主義的現代生活場景中,的確顯得不適時尚,太過冷寂,但我已漸漸習慣了與琴聲對話,每當教孩子們彈琴時,我的眼睛一片光明,像從前那樣,我的心隨著音樂的顆粒向上升騰,那是一片多麼至美的音樂的王國嗬。死不再是問題,而生才是問題。我不知道不遠的將來又會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關於我的閑言又是否哪一天會傳到這裏,我不去想,我隻有阻止自己去想,我才能寧靜地走完每一天,如今我的活力已衰退,我的翅膀已軟弱,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教孩子們學音樂,有時,我還會想起展翅重飛的夢,但是那樣的縹緲,虛幻,已經離我很遠很遠。我好像是一隻斷翅的鳥,我整日整夜地撫弄琴弦,我的琴弦是我須臾不能離開的伴侶,懂得它的隻有心靈的耳朵,僅僅限於屬於自己的心靈之耳,琴聲是我那跳躍著的心,而思想,便是它纖柔靈活的弦線,隻要意會的指尖那樣輕輕一拔,敏感的琴弦立即顫抖而起共鳴,懂得這份享受的人,縱是在窮困中,生活不致感到貧乏,懂得這份享受的人,縱使在孤獨中,人生不致感到空虛,那曼妙的弦音,不知給予我這微弱的生命多少撫慰,多少振作,我要撫奏我的琴弦,一直到苦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