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轉動輪椅,近她跟前,終於溫和地輕輕道:“之之難道以為我們隻是僅僅因為要延續血脈嗎,才去跟蘇老先生談交易的嗎,我們也是為了你,若不是我們鬱家這個後台,之之哪有那麼容易叫子亞說娶就娶呢,之之那麼愛他,為了之之你的幸福,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盡份心,算是送之之一份結婚大禮了……孩子也隻是存著僥幸,若是之之突然間願意了,那大家不是皆大歡喜嗎……誰知道,之之知道了事實真相,會生氣成這個樣子,跟子亞鬧到離婚的地步……今天過來,之之以為我是來幹什麼的,我是勸之之原諒子亞,子亞的出發點隻是想娶之之你回家,珍惜之之愛護之之,給之之一個真正的家,在他看來,之之比他未來兒子都重要,沒有第一個了還有第二個呢,但是之之隻有一個……之之就原諒子亞吧,大不了交易作廢,什麼孩子什麼傳宗接代,通通不重要,之之的幸福最重要……之之,原諒子亞,過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才是我和阿堂今天來的意思。之之,看到之之整個人了無生氣的樣子,真的,這世上沒有後悔藥……要是早知道的話……”
老太太聲音低了下來,要是早知道的話,她又會怎麼做呢,她都不知道,原來在某時某刻,她真正地在內心裏,承認了之之。
鬱滿堂也站在他母親身旁,雙手搭在長條椅背上,眉毛眼睛都舒展開來,溫和輕輕道:“之之,你回去吧……你若是一個人生活,我們怎麼放心……”
“回去?回去吧……叫我不要離婚?”敏之看牢祖母,看牢父親,她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東西,原來,他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冷酷無情,但,已經沒有用了。
她輕輕說:“蘇家嗎,蘇子亞嗎……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個什麼人……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不單單因為孩子的事,不單單是這樣……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已經造成傷害的人,沒有資格來對我說話。請您們回去吧。再也不要出現了。我會很感激的。”
她輕點下巴,欠欠身,直起身就走了,沒有回頭看一眼,腋下夾一本書,走得那麼急,書都掉了,她也不知道揀。
鬱家母子齊齊遙望著,望著那女子忙點頭稱謝,接過學生幫忙遞給她的書,掉過頭,越走越遠,遠成一個模糊的黑點,不見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節課剛打過下課鈴,敏之抱著教科書一走出教室,劈麵就撞到子瑤的臉。
她就站在教室外的一角,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站了多久,等了多長。整個人靠在白色牆頭,穿著那條尼泊爾長裙,就像她的人一樣,引人注目。
是不是要做某種結束,或是某種告別呢,所有的人,一波一波地來,主角還是她王敏之。
敏之怔了怔,她那種涵養,你說,她會大哭大叫嗎,給這個女子一巴掌嗎?
她隻是輕輕“唔”了聲,欠欠身,神情像是見到路人甲乙丙丁,客氣又疏離地走在前麵,“有什麼事,請講。”看到林****旁一把空椅,就坐了下來,拍拍身旁,“咦”了聲,“不坐下講嗎,子瑤。”
子瑤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敏之,緩緩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聲音也是緩緩的:“敏之你是絕望到底了吧,大悲也大悟,看到我這個凶手,也不會一巴掌甩過來。換做是我,被人下了那麼久的藥,不提刀宰了對方才怪。”
敏之“唔”了聲,不知道要講什麼,她隻是抬手,看看手表。
“怎麼,連趕人都這麼含蓄?換做我,二話不說,先甩手一巴掌,再唾她臉,叫她滾……哼,不用你趕我,我也趕時間的,正事辦完,我連跟你多說一字都欠奉。”子瑤靜了靜,像是發泄完了似的,等不到敏之回應,她這才正眼瞄那女人,這麼一瞄,才知道敏之隻是靜靜看她,那種目光,叫她霎時起了淚意。
隻聽敏之溫和輕輕道:“子瑤有什麼正事就請辦吧。”
她隻是抱著書本,靜靜坐在那裏。從來不知道,原諒叫一個女子連內裏都像發著星芒。原諒?嗬,沒有生氣,何來原諒?敏之是不是連對她生氣的力氣都吝嗇?
完全當她是陌生人,對陌生人有什麼好生氣?
子瑤連連搖頭,是她,是她自己放不開,別人,早就不在乎了。
“相信敏之你巴不得看到這個東西吧。”子瑤自皮包裏取出一本綠色封麵的本子。
敏之接過來,巨震一下,這是綠本。綠本是什麼,是離婚證。而紅本,是結婚證。
子亞,他,到底肯簽字了嗎,到底肯放過她了嗎?
“是我替我哥簽字,你們這麼半死不活地拖著,我看了就生氣。拿紅本到民政局就換了回來,這麼容易的事,一下子就解決了,拖什麼拖!”子瑤手裏還捏著什麼,用力揮了揮,用力吼道,“這下都結束了!你們兩清了!”
行人看過來,隻覺得那尼泊爾裙姑娘像一團燃燒的火。
“我說過要守著子亞的,爸爸他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誆騙我,他怎麼可能答應叫子亞永生不娶妻呢,那蘇家不就絕後了嗎,這麼明顯的誆語,我還天真地相信,我怎麼能不天真呢,那個時候,十六七歲的我,像抓一根稻草,以為是浮木,可以救我上岸……是我至親至愛的人,他答應了我,就是作了準……爸爸他背棄了我,好,我也不依靠他,我自己來守護子亞,子亞娶一個老婆,我叫他離一個,他娶兩個,我叫他離兩個……我是子亞最愛的人,他永遠最愛的人,是我,最初,最初愛上的人,是我……”
我是子亞最愛的人……
子亞最愛的人,真的是她嗎?
“敏敏,我最愛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他聲嘶力竭,吼出了眼淚。
是那絕望的最後一夜,是那所有醜聞、所有事實、所有真相都活生生揭開的一夜,是那掀開底牌赤裸裸的最後一夜,他撲上去,攔腰抱住她,哀哀道:“敏敏你別走!”
所有回憶像閃電擊她腦門,他的溫柔他的囂張他對她的好,齊齊湧上心頭,敏之都要負荷不了,這種重量,這種重量……
她隻是木木的,連推開他的力氣都耗光了,由著他像無尾熊一樣貼她這顆尤加利樹,她上樓,他跟她上樓,她去臥室,他也去,她上床,他也上床。
他輕輕地從背後抱著她,不說一句,隻是緊緊抱她的腰腹。
他親她臉,吮吸她嘴唇,進入她的身體……
卻發現親了比親不到更叫他心痛,吻了比吻不到更叫他心愀,做愛了,比不做更叫他心碎。
心碎地,他慘然,輕輕道:“我到底是愛你,我最愛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
她閉著眼睛,躺在他懷裏,這是最後一次了,這個懷抱,讓她多躺一下,這種溫暖,以後不再有了,咦,也不是不相愛的,怎麼就到了今天,到了此時此刻這種地步呢?
都嫌他是髒的了。
都恨恨地喊,滾,拿開你的髒手!
可怎麼還讓他碰她!
她怎麼能不讓他碰呢,這是他的家,這是他的大屋子,這是他的床,她睡在他的床上,有什麼資格不讓他碰她身體呢。
那,就算是嫖資吧,他付她一張床睡覺。
真的,活著有什麼意思呢,累得發困,隻想長睡不起。聽他在耳邊輕輕呢喃:“敏敏,我們還沒有離婚……我們做愛是合法合理合情的……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敏之輕輕的鼻息,她睡著了。
在夢裏,都回響著他的聲音,我最愛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敏敏……
子亞是不是一直對著她的耳朵說這句話呢?一直說到天亮呢。
可是,子亞,如果你最後愛的人是我,那麼,辛苦地守護著子亞的子瑤,被子亞強暴過的、有過子亞一個孩子的子瑤,不願意被博士催眠的、保留著既痛苦又甜蜜的回憶的子瑤,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