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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替她做過什麼。
敏之能夠保持客氣,簡直是涵養到家了。
“您有什麼話對我說?”敏之撇過臉去,隻想速速離去,不想對牢這溫馨母子情,簡直是至大諷刺。她還沒意識到,她是在嫉妒。
王淑嫻緩了緩神,才道:“他來找過我。”神情倒是很平靜,把孩子交由保姆,細細叮嚀,“寶寶聽保姆話,回車裏去。”
目光都像一隻愛撫的手,停留在孩子身上,直到他坐穩在安全的大房車裏。
“鬱滿堂。”敏感如她,銳利如她,敏之一早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母親躲她都來不及。
從來沒有過的憤懣,敏之都喘不過氣來,她捂著胸,半天發不出一絲聲息。她可是來勸她原諒誰誰誰,跟某某某回家嗎?
她可是來勸她?
隻聽得王淑嫻很是震蕩道:“咦,她居然喜歡之之喜歡得不得了。”
這個“她”,敏之待想了又想,才恍然道:“是鬱老太太嗎?”
“是,她那樣的人———”講到這,王淑嫻似想起了什麼,神情恍惚,輕輕道,“也肯低低頭,算是不容易了。”
敏之沉默。
那也叫低頭,那也叫低頭,啊,那全天下人的頭,都不叫低了。
這樣的一句話,叫敏之連好笑都不覺得好笑了。
“阿堂,那次來學校見了之之一麵,又來見我。聽我講了些話,他怎麼好意思開口托我來勸之之,他要是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之之大概覺得,全天下再也沒有比我們這對父母更自私更冷酷,更叫人無話可說的是不是……阿堂回到鬱家大宅,隻輕輕道一聲,沒有用了。好疲憊好疲憊的樣子,人像是老了許多,精神那麼弱。他已經打算把小外甥過繼來當兒子。哪知老太太不相信,還有人不想當鬱家人。要到她見了你,才知道什麼叫鬱家人。居然那麼高興,對牢阿堂笑跌了的樣子,口口聲聲道,就是她就是她,別人都沒資格做鬱家人。阿堂驚異得不得了,之之哪裏來的至大魅力,叫這老太太服氣呢……我也好奇得很,要到我聽到阿堂一字不漏學給我聽,從來不知道,鬱這個姓,是世間最最肮髒的姓……我才霍然明白,怎麼會沒有原因,什麼事都是有緣由的。那老太太還攔著阿堂,不叫他喊外甥來。”
敏之聽到這兒,連好笑都好笑不起來,世間有這等事,她這替補的,居然還有替補的替補,簡直要拍案叫絕了她。
“什麼事,都是有緣由的……之之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之之難道以為,老太太天生是姓鬱的嗎?她也是從媳婦做過來的,她也是有過婆婆的。她也是……”王淑嫻像是陷入回憶一般,自言自語道,“既知個中苦處,那為何還要那樣為難我呢?大家都是做人家媳婦的,難道人真見不得旁人比自己過得好嗎?一定要別人也受過當初自己那樣的苦,才算解氣嗎……啊,剛剛我可是說了什麼……”她對牢敏之,問了問,“之之剛才可有聽見我說了什麼……”
敏之看了她好久,好久,才溫柔道:“沒有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真的,什麼事都是有緣由的。那像雕塑一樣的老人,哪有人生來就是沒有感情冰冷專製的呢。
刹那間,敏之通通忘光所有不愉快。
“之之你知不知道,你直瞠瞠地大聲叫出了某些人的心聲。她年輕時,必定也曾這樣憤怒過,我年輕時,也曾這樣憤怒過,可是,我們都沒有勇氣喊,鬱這個姓,是世間最最肮髒的姓……我們怎麼敢這樣說,我們不敢這樣說,那是因為,我們都知道鬱這個姓,在本市意味著什麼。”王淑嫻細細瞧著敏之,帶著無限溫柔酸楚,“之之難道不奇怪,哪有人到這麼大都不曉得生身父親姓什麼,叫什麼?那是媽媽故意瞞你的,那是媽媽故意。”
敏之“咦”了聲,來了,重點來了。
“要是換做平常人家,生了女孩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大不了當把椅子、桌子當擺設用,也不至於容不下一個孩子。可是鬱家……”她定了定神,似細細整理情緒來著,“之之,媽媽先問你,鬱家有什麼不好呢,你這麼不願意……”
敏之叫她這幾聲“媽媽”震得還緩不過神來,她還記得,她是她媽媽。
鬱家有什麼不好?
鬱家沒有什麼不好。
但又有什麼好?
“又有什麼好呢,我又不是沒眼睛看,瞄了瞄那派頭,也知道是大戶人家。世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叫你給碰著。那麼一大戶人家,規矩必定多如牛毛,倘若我認了他們,他們還以為是施舍,不是什麼清不清高的問題,而是,我從來都不是他們心目中的第一位,要到正主兒都死光了,我才顯得重要起來,那麼,也隻是一個傳遞血脈的工具,從來都不是第一位,何苦去作踐自己呢。鬱家沒有什麼不好,鬱家也沒有什麼好。鬱家的什麼什麼,通通跟我沒關係。我姓王,我由趙家照顧到大的。我是彌生至鍾愛的小妹,是子亞口口聲聲要娶回家的敏敏……我對他們來說,是最最重要的,我要的,不過是一個第一而已……”敏之講到這,忍不住轉過頭去,真的沒有辦法再講下去了,她要的,隻不過是一個第一而已。然而,她也不過是,彌生心目中排第一位的小妹。
王淑嫻聽了,聽了又聽,隻覺得從未有過的震撼,這大千世界,也隻有一個之之,也隻有一個之之。
什麼都不要說了,某些事情不知道的,反而最快活。
做母親的,隻是溫柔伸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道:“罷了,之之覺得好,那就是好了。”
這一刻,她隻覺得無限驕傲,她姓她的王。
然而,她也隻給她,一個姓氏而已。
敏之喉嚨哽了哽,怎麼會以為她除去她,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呢,她也是會關心之之的,隻消一個溫柔愛撫,便抵得過所有的虧欠了。
這才“唔”了聲,敏之隻覺得全身暖烘烘的,輕輕緩緩道:“媽媽,家寶在叫你。”
那小小人兒,探出車窗,“媽媽媽媽”叫個不停。
他依賴她。那麼,幼年的敏之,有沒有這麼依賴過她呢?
她隻覺得,叫聲“媽媽”,都有種說不出的心酸苦澀。
王淑嫻到家寶靜了,才定下神來,想了想,之之剛才可是叫她,媽媽。
刹那間前塵往事刷刷刷掠過眼前,怎麼會有那麼甜美的聲音呢,小之之一連迭聲喚道,媽媽媽媽媽媽。
她溫柔:之之之之之之,由我來愛你。
可是,她愛她,至愛她也至恨她。
要叫她滾,要叫她出生。
恨對著恨。
王淑嫻急急地回頭,那少女穿過樹影,消失在盡頭,消失成一個黑點,不見了。
忽然之間,鬱家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敏之眼前過。
像是私下裏達成了某種協議,那麼默契,他們極其突然地出現,又極其突然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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