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招娣對牢敏之就是一拳,真真是咬牙切齒:“怎麼世上的好男人便宜,都叫你給占了。”
要到這個時候,敏之才享受到友情的美好快樂。
從來不知道,女生之間,也可以這麼溫暖熨帖。她的體溫都是溫暖的,笑起來像個孩子仰著頭。
嘴巴上老掛著,“敏之,你家男人怎麼那麼看不起我,沒絲笑似的。”
他對敏敏以外的陌生女子,大多是一張酷臉。
招娣又不是不知道,她隻是講了又講,講了又講,然後,就沉默了。
那沉默叫敏之生出了某種錯覺,疑似至交好友愛上她家男人。
是,她家男人。
敏之高中畢業,畢業典禮那天,也是她的訂婚典禮。
子亞嘴巴上一直叫著:“蘇太太,蘇太太。”
叫到最後,真的成了他們家蘇太太。
當然,這是後話。
招娣也不過隻是沉默了一下,就展顏一笑,“敏之,可不要叫他給溜了,做不了蘇太太,我頭一個宰了你。”
也隻有她這種性格,才跟敏之合得來。
她在某天夜裏,淩晨時分醒來,看到黑藍夜幕中,那未曾黯淡的星光。
以那樣的姿態,下巴仰著,透過霧霧窗玻璃,看到老式紅磚樓下,一棵二層樓高的白玉蘭。鈍重花瓣受驚似的,撲簌簌墜落至樹下的泥地裏。
又到了一年夏天。
突然地,她推開窗戶,定睛一看,眨眨眼,又眨眨眼。
哪裏有彌生的影子。
是她的幻覺。
少年扶著老式單車,連連跺腳,“之之之之,下次準到你房裏揪你耳朵,看你起來不……”
這樣的好時光。
這樣的好時光,不會再有了。
敏之想了想,她要待想了想,才發現,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彌生的消息了。
在她十八歲的某天淩晨,敏之把臉貼在霧蒙蒙的玻璃窗上,以一種緬懷的姿態,良久,良久,抬不起頭來。
然後,就聽說彌生要結婚的消息了。
她還在上課。
高三課業繁重。累的時候,隻想趴下來痛痛快快睡一覺。
就在彌生結婚這天,她父親找上她。
是上午第三節課,敏之趴在桌麵上,睜不開眼睛。
她覺得非常非常倦,拿本書蒙住臉。耳膜嗡嗡響,聽年老的導師在台上絮絮講著什麼。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沒有什麼比這更叫她發困的一年夏天了。
蟬鳴叫囂。
招娣在課桌底下看著金庸。
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明教眾人齊聲念:‘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段話時,教室門口,教導處長背光而立,叩叩道:“請王敏之去教導處,外找。”
敏之還在睡。
要到招娣伸手推推她,一下又一下,低聲且氣急道:“敏之你還睡,有人外找。”
全班人都看過來。
明麗少女睜不開眼睛,“唔”了聲,道:“誰?”書本嘩啦啦掉在地上,她也忘了拾。
她忙起身道:“到!”完全是一副狀況外的樣子,招娣都笑嗆了氣。敏之就是這點可愛,一睡起來,反應總是遲鈍。
敏之見教導處長含著一絲詫異的笑,看牢她目不轉睛,“你爸爸找你來。”
誰、誰找她?敏之疑似聽錯。要到她自己見到了那男子,才知道,教導處長何以斷定,是她父親找她來。
一模一樣的麵目五官,連氣質都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女麵對麵坐著,旁人瞧都瞧不過來,咦,遺傳的力量真是厲害啊。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如琢如磨,如砌如搓……”
這句話形容那男子再貼切不過了。隻覺得他一身儒雅,沒有在書房裏磨上十年是不行的。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再平常不過的裝束了,叫他穿出高貴清華來。整張臉,眉目柔和,嘴角掛一絲笑,牙齒是白的。
敏之要到此刻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像父親比較多,是他遺傳給她這副好皮相。
她還緩不過神來,直眉毛直眼睛地瞪著那人瞧。
在一刹那間,敏之理解了母親。若幹年前,換做是她,要離開這謫仙一般的人兒,她也會看到誰,遷怒到誰。
“之之,別這樣看爸爸,之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口口聲聲,一聲之之,一聲之之,仿佛之間從未分離過。
男人目光像一雙溫暖大手,撫摸著敏之。
敏之涵養真是好,由得他看,由得他口稱“之之”,她沉默著。眼睛對牢牆壁上的名人名言看,再也沒有看他。
再也沒有比這更叫敏之好笑的了,再也沒比這更叫敏之心酸不已了,她居然不知道她父親叫什麼,姓什麼。她居然不知道。
十幾年後的某一天,這人突然間就冒了出來。敏之今天算是領教到人性臉皮之厚足可納鞋底。
“之之,跟我回家,好嗎?”溫文爾雅的男人,溫軟腔語,叫人聽了,好一個慈父。
敏之沒有表情,倒是很平靜,目光且對著這人,細細瞧什麼,室內一陣沉寂。
隻聽得窗外蟬一聲一聲叫,知了,知了。
“讓我細猜猜,咦,可是你家裏現下兒女通通出了什麼車禍什麼絕症,你一無所出,而且無法生育,正在苦於無人傳宗接代時,忽然一拍腦袋,啊,不是還有一個前妻嗎,前妻不是生了個女孩嗎,於是手忙腳亂的,開始順藤摸瓜起來,找啊找,找到這裏,逮著我就說,之之,跟我回家,好嗎……怎麼不好,又怎麼好意思?咦,你姓什麼,我姓什麼……”她緩緩道,用從未有過的犀利言辭。
像是一巴掌,那人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
他都不知道,要回答她什麼。
“我姓鬱,你姓我的鬱。我是你父親。”
他怎麼敢說出這句話?他不敢說出這句話,人都是要臉皮的。
要到這個時候,鬱某人才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他麵前這明麗少女。
他自己都汗顏,之前怎麼會以為,滿心以為,女兒必定感激涕零,語不成聲地撲過去,喊他爸爸,他隨口道,跟我回家,她一定跟他回家。
他忘了,是他先不要她的。
這刹他隻是奢望,奢望她能夠不怨恨。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隻是奢望。
怎麼能夠不怨恨,怎麼能夠?
比怨恨更叫鬱滿堂心寒的是,這少女完全沒有一絲感情,對他們一族,完全沒有一絲感情。
恨也是需要力氣的。
她連恨也不屑。
至大胸襟,她已經輕輕放過,看他的目光,像是路人甲乙。
要到此刻,鬱滿堂才知道,什麼叫“報應”。
像不像一出電視劇,真真叫她說對了,他膝下一兒一女死於一場車禍,他目前無法生育。要他自己找她來。
“沒錯,之之你說得沒有錯。”像是耗盡所有力氣,鬱滿堂雙手掩麵,聲音裏透著深深的疲倦,“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人不能做錯事,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之之你說還有挽回的希望嗎,你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