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夢與智的旅程(1)(1 / 3)

她覺得每個人都該有麵自己的鼓,鼓聲比調性還敬天。她最喜歡的那麵用了極柔的軟皮,大大圓圓的像張繡花繃,也像個發聲音的月亮,所以她就叫它月亮鼓。鼓有隻雕花的牛角把手,拿在手裏就像拿著月亮,鼓搥是顆軟橡皮球包裹在一塊細棉布裏,減少了橡皮的彈性,那悠渺綿柔的鼓聲於是更自然,如鏡湖底潛流暗行的水音,不同於木搥敲擊硬鼓的陽剛。她一直希望天地能暫時無聲,完全的無聲,隻留下她的鼓聲的延長線。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文明還沒有形成,她的鼓聲是她和海潮之間嬰兒期的對話。

他卻覺得每個人都該有管簫,說是簫其實什麼樂音也沒有,就是一段鑿空的梧桐木,挖了前後兩個圓孔,圓起嘴對著孔送氣,一長陣像風吹進山洞的呼鳴。他在瑪雅遺址裏看見的樂器,那兒的店家現成有的賣。他卻認為那應該和自己的呼吸同調,所以應該自己鋸一段木頭鑿空了試試,他試過好幾種材質的樹心,山茱萸,胡桃棍,櫻桃樹,黃楊稈,最後選了淡色飄音的梧桐木,那鬆深幽亮果然接近他,接近肉嗓的吟嘯,樹的沉鳴。

他說的,他們的愛是木鳴鼓應,鼓是她的水音,所以是水木相生。

他帶她去經曆一個除了兩個人的木簫與軟鼓,沒有其他人聲的時空。

“除了電燈,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嗎?”她略帶憂慮地問。

“不是,你還有我。”他回答得像安定的鼓。

“那我還帶些什麼呢?”

“就帶你自己。”

“連洗發精也沒有嗎?我總得帶塊香皂,我不能不洗澡。”

“你可不可以隻是信任我?”他嘻嘻笑。

“那我穿什麼呢?”

“我穿什麼你就穿什麼。”

“書呢?我總可以帶書吧?沒有書怎麼能活?”

“嗯,這是你唯一可以帶的,不過,一百年以內的書都別帶,而且就隻挑一本你最喜歡的。”

“你別忘了你的月亮鼓,那才最重要。”

她開始發愁,坐在書桌前呆愣,他走上前捏了她的臉一把。

“我終於知道你從來沒真正信任過我!”

“那是因為你從來不能讓我信任。”

她看他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大包袱,深藍的棉布上印著帶葉的杏子,打了個齊整的雙套結,他那管梧桐木簫穿過兩個結,成了他的扁擔,看來他還想做挑夫呢!她又好氣又好笑。

“那你那麼大個包袱裏,包的是什麼?”

“你的信任呀!”

她揀了隻手袋把書和鼓收進袋裏,他抓出來扔掉她的手袋,解開包袱,露出他自己縫的那隻大皮袋,裁成方的一張大皮對折後縫上邊,再對折裝顆鐵扣,他洋洋得意的許多勞作之一,他的東西都在皮袋裏了,她還看見另外好些荷葉綠的粗筋紙袋,揉皺了鼓蓬蓬的疊在一塊兒,也不知是些什麼。他把她的書和鼓一起收進包袱,重新打好結,把木簫穿過結試扛了扛,他的梧桐簫挑著她的月亮鼓。

“我還是喜歡你就隻帶你自己。”

鎖上門,他把包袱和木簫擱上車,遞給她一罐水。

“好了,從現在開始,你隻可以發問,不可以辯論,隻可以推敲,不可以推翻。”

“Notebook也沒帶?”

“這種問題不必再問啦!你的問題越少越好。你平常就像一隻裝滿問題的冰箱。”

“為什麼還是冰箱?”

“越問越讓我渾身冒冷汗!”

她抱歉地拉他開車騰出來的右手,他的手肉厚骨突,簡直不襯他的人,她形容過,一身詩書禮樂,兩手挑夫走卒,卻是他身上她最喜歡的部分,什麼都會呢!他用水晶碗種九層塔,養在書房窗框上,每天挪過來移過去,晾月曬日隻用冷茶澆灌,才剛冒芽舒幾片米大的嫩葉,就摘光了炒蛋吃,隻夠炒半顆蛋,一人兩口。他說一定沒有人嚐過,日精月華,雨露清香。她不敢替他炒,跟在他身後興奮莫名,她一炒可就全糟塌了,她對火候毫無概念,炒菜像給雞拌飼料。

“把車開到公司留給他們,我們去機場。”

“還要搭飛機?不是開車去嗎?”

“下了飛機再租車,遠著呢!”

她站在燒臘店的紅燈籠下等他,他就這麼似無忌憚,龍行虎步地挑著藍包袱,在空氣裏攪動著理所當然,成為她視流裏最狂妄的風景。他當然是舒坦的,不過,她相信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比他還舒坦還快樂,在許多類似的當下。她從來無法體會愛需要什麼膠著火熱,也不過是無數個看他的模樣兒就偷偷地笑,仿佛抓到時空之賊!她的記憶因此一圈圈被秘密的竊笑占領。“空間如果不存在心靈知覺的對象時,我們所感知的時空,將虛無而且失去意義。快樂代替虛無,是一切記憶與感知的目的,不論何其遙遠。”

她對這段話徹底傾倒的原因,全因為她藏在心底的所有竊笑吧!每一個都是顆石榴紅的圓燈泡,照紅了她記憶的街。

他還真不是個可以信任的人,來去毫無章法,黃牛屬於權利,卻是個絕對可以放心的人,他說他把心鎖在五鬥櫃裏,唯一的一把鑰匙給了她。一頭是混亂,一頭是安穩,她在牽痛柔腸與頭昏腦漲中沒空單調,他給她的愛,大概可以名之,絕無冷場的生命吧。她可以接受冷場,卻不能關掉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