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咣當”一聲響,來了分隊長孟勇敢。

在這麼大的動靜下被吵醒是正常的,不醒是不正常的。值了前夜正在補覺的技師徐曉斌正常地被吵醒了。當然,他的氣憤也是正常的。

一肚子氣的徐曉斌從被窩裏探出頭來,頭上竟然熱氣騰騰地冒著汗,不像是從被窩裏出來的,而像是從籃球場上下來的。這是大熱天蒙頭睡大覺的必然結果,捂的。通信部隊許多人都是這樣蒙著頭睡覺的,成年累月的三班倒甚至是兩班倒,夜班和白班一樣多。白天補覺,連隊哪有那麼好的遮陽窗簾,許多人毛病多,見光還睡不踏實,自然而然地,軍被就成了最好的遮陽窗簾。隻是這軍被不夠長,經常是顧頭顧不了腳的。腳丫子替腦袋在被窩外出氣,出的還又都是些比二氧化碳還要糟糕的氣。因此,貿然闖進正在補覺的男兵宿舍裏,是件挺不好受的事兒。

徐曉斌氣憤地探起半個身子,看見了比他還生氣的孟勇敢。孟勇敢周正的國字臉似乎都被氣歪了,有些猙獰可怕。徐曉斌知道自己算是小巫碰上大巫了,三十六計,還是不招惹他為上。

徐曉斌一聲不響地躺下,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上。他準備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睡自己的回籠覺。誰知,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不能實現。被子被騰空掀開,他半裸的身體一覽無餘。這下徐曉斌真火了,小巫也不怕大巫了,他一個魚打挺地坐了起來,幾乎是怒吼了:“你想幹什麼?”

大巫顯然沒被他的氣勢嚇住,因為大巫的嗓門比他還大。大巫也是吼:“我想幹什麼?你還有臉問我想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你那混帳老婆想幹什麼?!”

一聽又是自己老婆的事,徐曉斌沒了脾氣。他半裸著歎了口氣,手無寸鐵地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樣子。

孟勇敢就見不得他這副窩囊相,認為有什麼樣的丈夫,就有什麼樣的妻子。同時也認定,老婆像彈簧,你軟她就狂。

孟勇敢用手指點著徐曉斌,恨鐵不成鋼地搖著頭:“徐曉斌呐徐曉斌,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怎麼攤上這麼個老婆!”

徐曉斌打了個哈氣,揉了揉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她又怎麼惹你了?”

孟勇敢將手裏的硬皮筆記本,像投手榴彈那樣投到了桌子上,沒想到命中率很高,把徐曉斌最喜歡的玻璃杯碰到水泥地上。漂亮的玻璃杯絕望地叫了一聲,馬上就粉身碎骨了。

徐曉斌探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又抬頭去看戳在那兒的孟勇敢,什麼話也沒說,卻比千言萬語都管用,大巫的眉眼立馬往下掉了幾分,不再那麼橫眉立目張牙舞爪了。同時,大巫還知錯就改地轉身從門後拿出笤帚,上來彎下虎背熊腰,很認真地清理著。

徐曉斌像地主老財一樣指手劃腳:“這!還有這!”

孟勇敢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善。

徐曉斌笑了:“讓你掃幹淨點有什麼不對?萬一紮了我的腳,你賠得起嗎?”

孟勇敢撇著膠東普通話說:“你的杯子我賠不起,你的腳包在我身上了!”

徐曉斌不明白:“我的腳難道不如杯子值錢嗎?”

孟勇敢笑了,占了便宜一般:“買杯子要花錢,治腳一個大子也不用花!“

徐曉斌用腳去踹他:“什麼時候也脫不了你的農民本色!

孟勇敢跳著躲開了:“這是我們的光榮傳統,我們要代代傳下去。”

孟勇敢收拾完,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伸了個懶腰,看了看手表,對坐在床上揉眼睛的徐曉斌說:“要不,我陪你再睡一覺?”

徐曉斌笑了:“去你的吧,讓你折騰的,老子早就不睏了。”

孟勇敢說:“那咱們殺一盤?”

徐曉斌伸了個懶腰,擰著脖子說:“殺一盤就殺一盤,你以為我怕你?”

孟勇敢邊開抽屜拿象棋邊說:“你還能怕我?你把你的怕都獻給你老婆了,你還能怕誰呀!”

徐曉斌來了精神,拉過被子圍住半裸的身子,讓出一半床來。徐曉斌問:“哎,快說說,你又受什麼委屈了?”

孟勇敢坐到對麵,嘩啦一下把棋子倒到床上,有些不耐煩:“我這剛好了點,你又提她!一提她我心就堵得慌!好好下棋!不許提她!”

徐曉斌笑了,擺著棋子連連點頭:“好好好,聽你的,不提就不提。”

徐曉斌不提了,孟勇敢又來勁了。孟勇敢手裏的一匹馬重重地跳了一步,嘴也沒閑著:“說實在的,我要有你這樣的老婆,愁都愁死了,還有心思下棋。”

徐曉斌抬起頭來:“不是不讓提她嗎?”

孟勇敢不講理,牛眼一瞪:“她是誰呀?她是天王老子嗎?還不能提了!”

徐曉斌歎了口氣,說:“老孟啊,我看你是讓她治得有神經病了。”

孟勇敢也歎了口氣:“差不多了,我的精神快崩潰了!”

徐曉斌頗有興致地:“說說,她又怎麼著你了?”

孟勇敢盯著他的眼睛:“哎,聽你的口氣,你小子很興奮那!“

徐曉斌不避嫌疑地咧開了大嘴,都有點喜笑顏開了:“我就是有點納悶,她怎麼把你氣得五官都變了形了呢?”

孟勇敢手裏的卒子重重地蹦到了棋盤上,像個撐高跳的運動健將,重重地落到海棉墊子上,在上邊來回彈著。棋子有點亂了,孟勇敢趁機亂挪棋子,被徐曉斌當場摁住,好一通數落。

連長許兵放下電話,愁得自說自話:“哎呀,哪還有人那!”

許兵站了起來,新式軍裝被她高挑的身材襯得格外精神好看。五官又端莊,皮膚又白皙,走到哪兒,身上都擠滿了眼球,男女都有,而且女眼球一點也不比男眼球少。對這點,她的丈夫比她還要得意。經常在路上拍著她的後背,沾沾自喜地說:“你行啊!男女通吃!”

許兵拉開門,見文書軍容嚴整地匆匆往外走。許兵問:“哎,你幹什麼去?”

文書站住了,臉上卻是十分著急的樣子。文書說:“我要到被服倉庫去出公差。”

“誰派的?”

“副連長派的。倉庫要六個公差,咱們隻去了四個。倉庫的人特別不要臉,就向上邊打小報告。副連長讓軍需股長給說了一通,氣得聲都變了,打電話讓我跑步去湊人數。”

許兵笑了:“那還少一個呀。”

文書也呲著白牙笑了,她人不怎麼好看,但笑起來卻挺好看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這個長處,所以特別願揚長避短,特別愛笑。文書笑著說:“副連長親自上陣,他親自去倉庫出公差了。”

許兵揮了揮手:“快點去吧,晚了副連長該吃了你了。”

文書一溜煙跑了,許兵望著她的背影,愁得歎了口氣。每年都是這樣,越是老兵複員走了、新兵還沒補上的青黃不接的時候,公差勤務就越多。而且哪方的神仙都不能得罪,得罪了就沒你的好果子吃。比如這軍需倉庫,如果你硬頂著不給他們出公差,那好吧,等發軍裝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們的厲害了。發到你們連的時候,衣服不是肥了就是瘦了,鞋子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總之淨些事!搞得那幾天連裏的兵天天請假往倉庫跑,跑得腿都瘦了,衣服還不一定能換合適了。

唉,這大概也是軍營文化的一種吧?許兵心想。其實也挺有意思的,這樣整天兩眼一睜,忙到天黑,日子過得挺充實、也挺有意思的。其實許多事,隻要你把它想清楚、想明白了,也就不會生那麼多的閑氣了。比如眼下軍務股要的這兩個公差,按道理完全可以不理他們,不給他們出。什麼整理實力統計,什麼上邊要的急。這完全是他們份內的工作,平時不抓緊,上邊要的急了,就抓蝦到下邊要公差。平時你們都幹什麼去了?天天跑出去糾察軍容風紀?糾察得自己像洪水猛獸似的,兵們見了他們,老遠就停下腳步,先自己上下左右地自察自糾一番,免得落到他們手裏被當街又糾又察的。又是記名字,又是記單位的,還不能多嘴申辯解釋,說多了就會被扣下,以態度不好為由,讓單位領導來領人。許兵就是跑了若幹趟去領人,才領教了軍務部門的厲害。因此,他們也是萬萬開罪不得的。得罪了軍需倉庫,頂多是穿身不合體的軍裝;若是得罪了軍務部門,穿著不合體的軍裝,也會被他們以軍容不整的理由糾察的。

許兵往樓上走,她知道現在樓上除了前後夜值班補覺的,不可能有閑人。但她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上樓。她想,萬一有那精力充沛、睡不著覺、早早爬起來的倒黴蛋呢?那怕碰上一個呢?也好跟自己湊成一雙,到軍務股去交差。

到了二樓,許兵站在樓梯口上觀望。她的心情挺矛盾的,即盼著有人出現,又不希望有人落網。等了一會兒,樓道裏安安靜靜,空無一人。許兵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也是個矛盾的混合體,好像有點失望,又好像有點如釋重負。

許兵上三樓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她想,如果碰上一個出來上廁所的怎麼辦?是拉他去出公差呀?還是放他回去繼續睡覺?想到這裏許兵笑了,腳下的步子也輕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