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1 / 3)

那一夜盛京皇宮烏雲密布,沉悶的雷聲一聲接連著一聲,似有大雨將至,卻惶惶然遲遲不肯落下。

永福宮內高懸的紅縷掛金的燈籠早已次第點亮,一片敞亮中卻少了往日祥和,隱隱透著焦慮。往日忙裏忙外的忙碌宮人的身影都好似都被收入了暗色裏,堂皇的內院寢殿廊外隻有一名執事的太監候在門前,焦急地來回走動著。

屋內,一名身著絳紅色金銀絲縷華服的女子屈膝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為麵前一臉懵懂的小兒扣緊圍脖,轉身將他推搡入等候在一邊的素衣宮女懷中。

“快走!別讓她們找到他!”

盡管努力鎮定神色,玉兒還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不住顫抖。蘇瑪臨危受命,自知事關重大並無多言,轉身將走之際,天空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便是巨雷炸響,驚得不足四歲的福臨大哭一聲,撲回額娘懷裏。

“額娘!額娘!”

稚子啼哭,兩聲“額娘”喚得玉兒心神俱散。她又何嚐舍得在此刻放開懷中唯一的孩子,自此一別,可能就是天人永隔了。此刻,每一須一臾流過都仿佛催命利劍刺來。她沒有別的辦法,拚盡全力也一定得保住兒子福臨一條命。

“快帶他走!”

不理會福臨哭叫,玉兒命令蘇瑪將兒子帶走,聲音哽咽,語氣仍然決絕。

“格格保重。”蘇瑪不舍話別,抱起福臨走出寢宮。

“額娘!額娘!”

福臨仍然哭叫不止,聲音漸行漸遠叫人心碎,不多時,一個翠色宮衣打扮的侍女急急忙忙推門進來:“娘娘!我已經照您的吩咐,所有關口都打點過了。”

玉兒略一點頭,隨即又轉身走到梳妝台前,拿一塊絲巾攤平開,將櫃裏的金銀器皿,寶石首飾全部倒在絲巾上,又匆匆取下自己身上戴著的耳環、鐲子、珠釵,打包一並交給侍女。

“把這些也拿去!看還有哪些地方需要的!”

侍女點了點頭,轉身跑了出去。

能做的都做了,結果如何隻能看天意了。

塵埃落定,玉兒稍稍收斂了心神,望著窗外茫茫夜色,不知能否逃過今夜一劫,隻得雙手合十,但求天命。此刻永福宮內寧靜安穩,玉兒的心卻如置身門外驟風中落葉,絮亂不穩,朱唇微微張合喃喃:

“多爾袞,我和福臨危在旦夕,生死存亡全靠你了……”

與此同時,在通往盛京皇宮的棧道上,一名全身金陵戎裝,武將模樣的男子正孤身一人策馬飛馳,隻恨不能飛一般,雙目似被心火點著,炯炯如炬。往來的關卡見了他都遠遠開關放行,不敢阻攔。

而在永福宮,寢宮的門廊鄒然響起,震得玉兒眼眸一顫睜開眼。隻見幾個青衣太監不等召喚,徑直打開門衝了進來,走在最後的宮女衣著華貴,正是姐姐烏蘭珠的貼身侍婢烏雅。

“宸妃娘娘有令,請莊妃娘娘到關雎宮走一趟!”

烏雅的用詞雖然仍是恭恭敬敬,但是語氣冷得像冰,一個眼神掃過,身後的宮女們就要上前“攙扶”玉兒。

玉兒揮開宮女的手,心下一片死灰,卻不肯失了氣度,略略整了整發髻衣服,沒有召喚任何侍從,隨著烏雅走出了永福宮。

關雎宮內芙蓉開得正盛,在墨色的天空下有一種柔弱之美。玉兒還記得那一年,她也曾是這宮中上賓,和海蘭珠一起在院裏品茶賞花。隻可惜芙蓉依舊,人麵全非。

不及傷感,玉兒被烏雅一幹人簇擁著穿過內堂,直來到寢宮內。雕花木床上紗帳垂下,隱約可以看到其間的人影。玉兒遲疑著緩步上前,在床前躬身福了一福。

“玉兒向姐姐請安!”

聽聞這一聲,床內的人影微微一動,烏雅立刻上前將床帳挽起,虛弱的海蘭珠強撐坐起,麵色蒼白如紙,稍動即咳嗽不止。

玉兒見了海蘭珠這副模樣,心頭一動,急切問道:“姐姐您還好嗎?”

話一出口,玉兒便覺得自己這話愚笨,如今海蘭珠如何能好?隻怕聽了更加觸及她傷心。

果然,海蘭珠慘白如紙的臉上霎時染上了怒意,一雙杏目圓睜瞪著玉兒,隻恨不能生吞下眼前人。

“你們都退下!”海蘭珠聲音虛弱,一字一頓費盡力氣,幾乎咬碎一口細牙。

周圍服侍的宮女太監隨即請安,紛紛躬身退到門外。房間內隻剩下玉兒和海蘭珠,氣氛幾乎凝滯。

玉兒看著海蘭珠,欲言又止,海蘭珠卻不容她辯白,恨恨厲聲:“是你!是你害死我兒子!”

玉兒心裏早知道來此必有這麼一遭,在海蘭珠盛怒之下,反而冷靜了下來,麵上隻作愕然道:“姐姐何出此言?”

海蘭珠的眼睛幾乎要滴下血來:“你別給我裝傻!之前你就下毒害過我,這次竟然故技重施!”

說到激動之處,海蘭珠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強掙著下床,手顫抖著直指玉兒:“玉兒,你好狠的心!”

見海蘭珠如此,玉兒急切辯白道:“我沒有!我跟姐姐自小一塊長大,無論在科爾沁草原還是在這後宮,姐姐都是我最親的人,我待你的孩子就像福臨一樣,怎會害他?有人誣陷我,挑撥我們姐妹感情,姐姐千萬別上當!”

海蘭珠怒極反笑:“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你妒忌皇上寵愛我,你恨我的孩子讓福臨失寵!”

說罷,海蘭珠轉身拿起床上擺放的劍,滿目殺氣逼上玉兒麵前。玉兒一見她手裏的劍,驚愕出聲:“這是皇上的隨身寶劍!怎麼在你手上?”

海蘭珠嘴角的弧度浮起一個幽涼的冷笑:“這些年來你為了打擊我,不惜以美色誘惑多爾袞牽製皇上,你以為皇上不知道嗎?他出征前,怕你欺負我,特賜下這把寶劍給我,讓我必要時無須請奏,就可殺了你!今天我就要你為我的孩子償命!”

玉兒看著海蘭珠手中的劍,心中百種滋味。曾經皇太極視她如摯愛,不惜將佩劍相贈,也是她用這把劍,懇求皇太極救下即將被殉葬的海蘭珠……塵塵往事,曆曆在目。而今天,也是這把劍,竟然成了海蘭珠手中要她姓名的殺器!

玉兒隻覺肝膽俱裂,淚眼喃喃:“皇上……你好狠的心……”

海蘭珠恨恨拔劍出鞘,步步逼近玉兒,而她隻得膽戰心驚地後退,不消幾步已經無處可逃。劍已經抵在咽喉,玉兒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塔娜姨娘、卓林哥哥,救救海蘭珠,救救我吧。”

海蘭珠聞言更覺悲憤:“我不許你提我的母親,不許你提卓林!”

玉兒慘然一笑,雙手握著劍鋒,懇切道:“你是我最愛的姐姐,當初你為卓林哥哥尋死,又差點被殉葬,是我用雙手握住了你的匕首,是我用這把寶劍求皇上救你,我為姐姐可以不顧性命,然而姐姐相信流言,把妹妹為您所做的全都忘記了,我繼續在後宮偷生,也無意義。就如姐姐所願,殺了我吧。”

海蘭珠雙手一震,幾乎將手裏的劍掉下。曾幾何時,玉兒也曾這樣雙手握住劍鋒,隻為救下她的性命。暗紅色的血液順著劍鋒緩緩滴落,滲入地上的厚毯,如同綻開一朵暗色。

海蘭珠心裏猶豫不定,腦子混沌亂成一片,握劍的手不住發抖……“轟——”窗外一聲驚雷,直震得天崩地裂一般,海蘭珠嚇得手一抖,劍也掉在地上。

玉兒見此,覺得時機不再,立刻躬身請安,急道:“謝謝姐姐!”說完就逃也一般衝出內宮。

走出門外,守候在外的烏雅和一眾宮女太監見玉兒平安無事,紛紛愕然卻也不敢上去阻攔,玉兒以為已經逃過一劫,誰知剛走出宮門,竟然看到整隊禦林軍守在關雎宮外,嚴陣以待,見她出來,即一擁而上,擋住去路。

玉兒厲色掃視,威懾得眾人不敢輕舉妄動。

“睿親王多爾袞很快就會到了,你們誰敢對本宮無禮?嗯?”

眾人一凜,都怕得罪了多爾袞,即紛紛退讓。

玉兒威風凜凜,昂首大步離去。

待走進自己的永福宮,玉兒額上已經是冷汗淋漓,腳一軟,差點跪到地上。旁邊立刻閃出一個身影上前扶住了玉兒。

“格格!”

玉兒定睛一看,原來是蘇瑪。一顆心些微放下:“從鬼門關走一遭,總算逃出來了!”

蘇瑪麵露喜色:“格格清者自清,吉人自有天相!”

話雖不錯,但是玉兒明白,這是她最後一賭。賭海蘭珠心裏還有一絲對她的往日情誼,還有一念姐妹心意。但是這一念情義能有多長效用,她心裏卻沒有底。要徹底了結這件事,隻能去找那個“造事之人”。

玉兒臉色一變,沉沉道:“既然我死不了,處心積慮送我這‘殺死八阿哥厚禮’的人,我一定要好好謝她!”

雷聲隆隆不斷,為今夜的事端更加重了緊張。玉兒帶著蘇瑪來到清寧宮時,已到了入夜時分。

在寢宮內候了不多時,前去傳報的阿納日便隨著一位華服婦人走了出來。哲哲一襲天水碧色絲質寢衣,烏絲隨意綰於腦後,未施半點粉黛,卻膚若凝脂麵帶桃花,說不出的華貴與柔情。

玉兒一步上前道福請安:“玉兒拜見姑姑!”

哲哲親切地上前趕緊把玉兒扶起:“快起來!你大半夜急著見我,有什麼事?”

玉兒表情肅穆,讓人看不出心思:“剛才海蘭珠姐姐請我去了一趟,說有要事相告。”

哲哲眼神一動:“哦?”

玉兒小心翼翼地說道:“她問我,想不想知道,是誰殺死八阿哥的?”

哲哲大感驚訝:“是誰?是誰這麼大膽?”

玉兒放緩語調,慢慢說道:“是她自己。”

哲哲一怔:“什麼?”

玉兒看著哲哲的眼睛,一字一句:“她說她為了要嫁禍於你,不惜毒殺自己親兒,還要我配合作證,等皇上回來,讓皇後娘娘死無葬身之地!”

哲哲麵色大變,又急又怒衝口而出:“胡說!八阿哥絕不是她殺的!她最恨的是你,要嫁禍也嫁禍你,豈會聯合你對付我?”

玉兒見哲哲大怒之下已經說出自己要的答案,臉上換上從容的神色,略略站正身體,平靜說道:“除了凶手之外,沒人知道八阿哥死的真相!姑姑怎麼肯定八阿哥不是海蘭珠姐姐殺的?”

哲哲額上冒出微微汗水,仍強作鎮定:“本宮……本宮猜想的!”

玉兒淡淡一笑:“這裏隻有咱們姑侄倆,姑姑何必裝糊塗?姑姑英明,自然知道八阿哥是怎麼死的,也知道姐姐最恨的是我,隻要在姐姐耳邊說兩句,借她的手殺了我,姑姑再出麵為我討回公道,治姐姐的罪!連環殺人雙手不但不沾血,還贏了掌聲麵子呢!”

話已至此,哲哲自知多說無益,冷哼一聲:“你姐姐病糊塗,看來你也病糊塗了!”

玉兒淒然彎了彎嘴角:“跟姑姑相比,我們姐妹倆確實是糊塗透頂!不過糊塗人也有清醒的時候,姐姐已經知道是誰害死八阿哥了,等皇上回來,姐姐自然會向皇上告狀,皇上如何寵信她,姑姑您不是不知道吧?”

哲哲心上一驚,神色凜然:“你敢威脅我?”

玉兒微微一笑,一語雙關地說道:“玉兒隻想提醒姑姑,夜長夢多,反正姐姐病重吃苦,如能讓她早點解脫,皇上就不用為了她日夜牽掛,姑姑不但做了件好事,從此也可安枕無憂!而我,自然也會忘記八阿哥是怎麼死的。”玉兒笑容意味深長,望向姑姑的眼神從容而鎮定。

哲哲心領神會,沉默盤算半晌,卻沒有立即答複,待到心意已定,才抬眸凝視玉兒,苦笑道:“玉兒呀,你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姑姑真是低估你了!”

玉兒唇角上揚:“姑姑從小疼愛玉兒,玉兒能有今天,還不是跟姑姑學來的?玉兒還得好好多謝姑姑呢!”

窗外,積蓄一夜的大雨終於落下,濺起盛京一派繁華下的滿目泥濘。

“格格,夜深了。今夜恐再無多事了,你還不睡麼?”

永福宮內,已然是夜深人靜,小太監在玉兒身邊撥一撥流淚紅燭上跳躍的火花,劈啪輕響,照亮了玉兒略顯憔悴的麵容。

玉兒隻是輕輕揮手,仍癡癡細聽著窗外瀝瀝雨聲。

事情如此,怕是再也沒有完結……

“格格,格格!”蘇瑪一邊疾步進門一邊輕聲呼喊。

玉兒略一抬頭,心裏已經有了定數:“怎麼樣?”

蘇瑪壓低聲音:“一切如格格所料,宸妃娘娘‘久病不醫’,升天了!”

默默點了點頭,玉兒仍是無話。

“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是。”蘇瑪和小太監應聲退下,房間裏終是又重歸寂靜。

玉兒略略勾了勾嘴角,然而苦笑未成弧度,眼淚卻是先一步落下了。

塵歸塵,土歸土。離開這汙濁塵世,未免就不是解脫。還記得八歲那年,自己無意跌倒被蛇咬傷,當時海蘭珠不顧侍婢勸阻,一心為自己吸毒,以至中毒昏迷,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心心念念地希望替她受罪,甚至用性命相抵……就如她愛護自己一般。

然而時過境遷,當時還是稚童的兩人,又怎麼會想到若幹年後,會有這樣生死相脅的雨夜?

看著手上留下的舊傷,玉兒隻覺身心疲憊,撫上臉頰,竟已早是滿臉淚水。

姐姐,不要怪妹妹如此狠毒。隻是這深宮之中,你早已經失去八阿哥這個期望,而我卻還有福臨,還有他的未來要守護。

思及如此,玉兒抹去淚水,臉上隻剩默然和平靜。

“王爺!請留步,待我……”

“滾開!”

門外傳來蘇瑪與男子的爭執聲,知道是誰來了,自然也知道他是為何而來,玉兒更多了幾分平靜,坐正了身體,看著紫紅大門被猛然推開。

站在門口的,正是不多時前心心念念盼望著前來救自己的人,一身戎裝淩然,像極了初次見到他時英姿颯颯的模樣。

“玉兒!”多爾袞急切上前,雙目睜紅。玉兒朝跟隨進來阻攔的蘇瑪看了一眼,蘇瑪立刻會意不再言語,一躬身退了出去。

見房門被重新關好,玉兒才好整以暇地喚了一聲:“王爺。”

多爾袞顯然沒有什麼心情守禮,急急責問:“宸妃是怎麼死的?告訴我!”

玉兒沒有回答,隻是默默站起身拿起桌上備的茶盅,為多爾袞倒了一杯清茶:“王爺連夜趕到,一路辛苦了。”

多爾袞並不去接,明白一切地連連痛苦搖頭:“你!我不是趕來救你了嗎?你知道我拚了命也會保你母子周全,她始終是你親姐姐……”

玉兒鎮靜異常:“親姐姐又如何?你和皇太極,難道不是親兄弟嗎?”

多爾袞震驚之下定定地看著玉兒,半晌才說出一句:“你變了……”說罷自己也忍不住苦笑起來,“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不是嗎?”

話已至此,似乎絕無轉圜。多爾袞痛心轉身就要離開,突然聞得背後有人呼喊“多爾袞!”還不及反應,一個溫熱的身體已經將他緊緊擁住。

身體的熱度一下點燃了兩顆灼熱的心,玉兒像藤枝一樣纏住多爾袞,像懷抱著自己最珍最重的寶物,抱住他的臉頰讓他俯下身,吻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唇……深深的,幾乎要將自己的舌頭化作血肉融進眼前男子的身體。多爾袞如同被巫術定住,幾乎無力反抗,漸漸沉醉在玉兒火熱的柔情中。這是他熟悉的,那個強勢,熱情,乖張,無可比擬無法馴服的玉兒,也是讓他愛到發狂的人……

玉兒放開多爾袞,後退一步,緩緩揭開頸扣,雪白的脖頸上貼身懸掛著一塊白色晶石,猶如欲滴的淚珠。

玉兒看著多爾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多爾袞,你還記得你的諾言──一生為我傾力而戰嗎?”

多爾袞渾身一顫。

是啊,他怎麼會忘記,她的一顰一笑連同那段一起度過的時光,早已經和那句誓言一起刻入了他的骨髓,成為他這一生最大的劫數和命運。

他也記得,這一切開始的那天,陽光晴好,遠沒有今夜淒冷的離魂雨……

此時春日午後,無邊無際的草原平坦、廣闊,像一個碩大無比的墨綠色的大翡翠圓盤,蒼茫浩渺,氣魄攝人。

“駕——!”一聲悠長的呼喝響徹天際,如同一支利箭,劈開了和煦天空下的寧靜。隻見三輛雙轅馬車仿佛從綠野的盡頭憑空撕開了天幕,前後緊跟著出現在了草原上。

帶頭的是兩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駿馬,一名高大青年半屈膝站在車上,烏黑的長發用紅色絹繩編成辮子束於腦後,一雙劍眉星目透著豪邁的男子氣概,他不時朝身後緊跟的馬車看一眼,爽朗的笑聲直衝雲霄。

“玉兒,格格我不等你了!”

“誰要你等?”緊跟在青年身後的女孩不服氣地大喊,一邊加緊揮舞手裏的鞭子。她的年紀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卻絲毫不肯相讓服輸的樣子,粉嫩的臉龐漲得通紅,隻恨不得要跳上馬背去抓住就在咫尺外的青年!在她身後的車廂裏,一個打扮樸素如仆人模樣的女孩因為馬車的顛簸臉色發青,十分難看,大氣也不敢出,死命地抓住馬車的欄杆,猶如握住救命的稻草。

最末的車上也是一名仆人打扮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看著前麵鬥嘴的兩人,從容不迫地緊跟在後麵,好像欣賞一出熱鬧的好戲!

眼見著玉兒一鞭快似一鞭,幾乎就要追上前麵的吳克善,吳克善突然駕車一個迂回攔到玉兒的車前,驚得馬兒一個收蹄跑岔了方向,幾乎要翻到在地!

“啊!”海蘭珠被這突然的顛簸驚得失聲大叫,連聲呼喊:“玉兒,小心!小心!”

玉兒奮力穩住車身,卻不想後麵的阿古拉得了這個空當,竟然一躍超到了她們前麵。跑到前麵的阿古拉還不忘回頭對氣得七竅生煙的玉兒促狹的眨一眨眼睛:“姐姐的車是烏龜拉的嗎?”

這一說,無異於往火藥桶中扔過一個火把,把玉兒徹底點爆了。

“臭小子!損你姐姐?小心我踢你屁股!”玉兒一麵揮鞭一麵張牙舞爪地大罵,頭上幾乎冒出青煙。

“哈哈,”阿古拉半點不怕發飆的玉兒,還偷空拿出兩個繪彩麵具朝後麵扔過去,“輸了就戴上它參加哲哲姑姑的婚宴,不怕丟臉!哈哈!”

說完,阿古拉快馬加鞭去追前麵的吳克善,眼見自己的馬車被甩出幾個車身的距離,玉兒又急又惱:“我怎麼連阿古拉也贏不過,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正在氣惱間,玉兒突然看到前麵出現了一片樹林,眼珠一轉,瞬間有了好主意,竟然不去追吳克善和阿古拉,反而朝樹林小路驅車奔馳了過去。

“玉兒,你要做什麼?”海蘭珠見玉兒駕車駛離了主道,疑惑不解。

“我們抄近路追上哥哥他們!一定贏!”玉兒得意洋洋,然後樹林的小路重重疊疊,參天大樹密密麻麻的樹枝幾乎將整個天空遮住,蓋住了日頭,隻透出無數細密的光影,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

不多時,海蘭珠就發現玉兒竟然又繞回了曾走過的路,焦急輕喊:“糟了,我們迷路了!”

“別怕,我們一定能出去!”嘴上還硬著,玉兒卻也搞不清該走哪條路了,隻能胡跑亂撞,企圖快點走出林子,但是遠遠看著小小的一片樹林,此刻卻好像被施法一般變得無限廣闊,怎麼也走不到頭。

海蘭珠越來越著急:“我們受命給哲哲格格送嫁妝,要是耽誤了送嫁的吉時,誰也擔當不起!不如認輸,一起呼喊吳克善和阿古拉來救我們吧?”

玉兒聞言朝身後不滿地瞪大眼睛:“那可不行,我會讓他們笑翻天的!”

“玉兒!”海蘭珠還要勸,誰曾想草叢中竟然遊竄出一條暗花紋毒蛇,驚得馬兒一聲長嘶舉起雙蹄,發狂一般朝沒有道理的密林深處跑了過去。玉兒被一個趔趄摔倒在馬車後麵,撞得海蘭珠一個不穩,差點掉出車外!

“小心!”眼見著自己的頭就要被壓進快速滾動的車輪,海蘭珠聽得玉兒一聲大喝,手已經被牢牢抓住,全身用力被拉回車裏。驚魂動魄間,馬兒竟已經超著前麵跑出很遠,眼見不遠處就是一個裂壁山坡,玉兒自知已經來不及跳車逃跑,隻得緊緊抱住海蘭珠,跟著馬車一起衝下了山坡!

山坡下緊接著的是一條湍急的河流,馬車在河灘上被大水一衝,愈發失了分寸,搖搖欲墜。突發的一幕已經把膽小的海蘭珠完全嚇蒙,哪裏還有餘力思考,隻知緊緊閉上了眼睛,心中默念佛祖保佑。玉兒見狀一咬牙,將海蘭珠扶著抓緊欄杆,勉強站立起身子,朝著失控的馬匹背上縱身一躍!隨即緊蹬馬蹬著拉緊韁繩,口中大喝:“烏力吉!”

馬兒聽到主人的呼喝,稍稍冷靜了下來,但是河水湍急,它也停不住腳步,一步一步朝河水中央走過去。

玉兒鎮定心神,奮力撫摸著馬兒的鬃毛,貼近它的耳朵像是在跟兒童低語:“別怕烏力吉!你一定可以的!”

馬兒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努力往後撤蹄,終於在還沒有沒過馬身的河道處穩穩停住了腳步。

駕著馬拉著馬車走到河灘邊,玉兒才算鬆了一口氣,回身對驚魂未定的海蘭珠問:“姐姐有傷著嗎?”

海蘭珠幾乎魂飛魄散,急忙跳下馬車,但見數個大箱被拋出,織品布匹散落一地,忙收拾檢查。

海蘭珠一邊收撿一邊慶幸:“幸好我們送的是織品布匹,要是玉器瓷器就糟了!”玉兒也趕忙上前幫忙,臉上還得意洋洋,沒有半點愧意:“你放心,我是福星轉世,有我在,一定萬事大吉!”

海蘭珠寵愛地看著妹妹,忍不住苦笑:“少得意,別忘了我這個‘災星’就在你身旁!”

玉兒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板起臉孔:“你還真當自己是災星呀?”

這話似乎觸動了海蘭珠的心事,她微微咬住嘴唇,喃喃自語:“整個科爾沁族的人,不都這麼說我的嗎?”

玉兒趕緊挽住姐姐表白真心:“我可沒有喔!你在我眼裏,可是我的好姐姐!誰敢在我麵前說你是災星,我就讓他們去吃牛屎!”

海蘭珠一聽,忍不住笑了。正因為有這麼個樂天知命不知憂愁的好妹妹,她的日子才不至於那麼難挨,也有了笑容和陽光。

正在這時,一陣疾風吹過,將海蘭珠手中沒有握住的紗巾吹落到了河中心的激流中!

海蘭珠驚得大喊:“新娘的麵紗呀!”

這可了不得,玉兒二話不說,快跑兩步衝進河裏,奮力遊到河中心,一把抓住了飄走的麵紗。抓到的那刻,玉兒一個得意竟然忘記了自己還置身於急流中,竟然像海蘭珠揮手,不想一個暗漩在腳下經過,竟然扯住她的手腳將她卷進河水中!

看到玉兒的身影被河水霎時吞沒,海蘭珠又急又怕,但是自己不懂水性,隻能順流邊跑邊大喊玉兒名字,卻絲毫不能靠近她。

玉兒被嗆了幾口冷水,昏頭昏腦隻知道混亂蹬腳揮手,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借力的救命物件,眼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融化成白茫茫一片。

夢中的玉兒漂浮在一片柔軟的雲彩中,舒服,自在。正不知道身在何處,一隻巨大的蒼鷹展開雙翅朝自己飛過來,輕柔地擁住她的身體,帶著她乘風飛起……

“玉兒,玉兒……”聽到耳邊焦急呼喊,玉兒悠悠然睜開眼睛,就看到海蘭珠滿臉焦急地守在自己身邊。

眨了眨眼,玉兒似乎還在半夢半醒中,懵懂問道:“那隻大飛鷹呢?”

“大飛鷹?玉兒,你沒事吧……”海蘭珠聽到玉兒的詢問,不明就裏。不管怎麼樣,玉兒好歹是救回來了。海蘭珠感激地望向剛才救人的男子,那人一身黑錦長袍,華貴肅穆,腰間一塊飛鷹金牌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