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遇到挫折、困難,董海生總是擰一擰眉頭,咬一咬牙,打開書本,忘卻一切。然而今天,盡管他多次從衣兜裏掏出書,強迫自己讀下去,他還是一次一次地失敗了。他默默坐在校園西側小河對岸的田埂上,雙手抱頭,霧氣在他濃黑的粗眉間結了許多小水珠,頭發也濕漉漉的。麵前隻是一片茫茫白霧,無涯無際……

一疊信紙從手裏的新法文讀本中滑下。他揀起,下意識地打開。拌著一行行工整娟秀的衛體小楷,眼前疊現另一個少女的倩影。白皙的鵝蛋臉,細眉下一對溫柔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翕動著,娓娓動聽地向他柔聲訴說——

海生:

沒有等到你的來信,我先握筆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忙。開學時耽誤下的功課要抓緊補上去。你珍惜時間勝過一切,我理解你,支持你。

你走後,舅媽撐著料理自己的起居,沒兩天又病倒了,發燒。我陪她去醫院看過,感冒。醫生說一定要護理好,擔心並發肺炎。我不顧老人家反對,立即拍了電報給爸爸。第二天晚上,媛姐乘火車趕到上海,在杜鵑裏住下了。昨晚我去你家,舅媽已見康複,就是體弱。媛姐準備多呆一段時間。你知道媛姐對老人家體貼入微,老人家和她情投意合。有她照顧,你放心吧。

今天陪媛姐去南京路溜達。她對那些漂亮的櫥窗,熙熙攘攘的人群很不感興趣,要我一起去外灘。我們在外灘公園對著黃浦江坐了好久。她癡望著滾滾的江水出神,怎麼逗她,也不說話。麵色蒼白,雙眉緊鎖,喃喃自語:“十年,十年了!”大顆眼淚落在秀麗的麵頰上,“十年前我送海星哥上船那天,也在這裏,說不定正是坐在這張椅子上……”

十年前,媛姐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特地從寧波送星哥到上海,星哥穿著爸爸給他買的米色新西服,一條墨綠領事還是媛姐親手幫他打好結。他們在這裏,麵對滔滔江水和往來如梭的船隻,默默偎坐。兩顆心早被惜別的哀傷給揉碎了。可誰也不願打破沉默,惟恐一開言難以駕馭自己。後來還是你那位平常不多話的星哥先開腔:“媛!你看江上,這是我們中國的黃浦江,外國軍艦橫衝直撞,國恥啊!——我這次出國,決不辜負同胞的期望,永遠記住你爸爸的訓囑,學成之後,回國貢獻力量。等著我,媛!”

媛姐把頭兒緊緊依在星哥懷中,傷心地抽泣。星哥輕輕撫摸她烏黑的秀發,在她蒼白的俊腮上親切地吻了兩下,然後悠悠念起秦觀的《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直到海關大鍾敲七響,他倆合拎著一隻小皮箱,無言步出公園,向碼頭走去。初秋的晚風攜幾分悲涼,吹落離人兒的淚花。真是“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嗚——”一聲汽笛巨響,“林肯號”郵輪冉冉駛離黃浦碼頭。夜幕降臨,華燈齊上。媛姐兀立江邊,手撫鐵攔,足有半小時之久,目送終於消失在夜色中的大輪載走心上人……“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她聲咽神傷,反複默誦著,祈禱著……,就這樣,過去了十年!

海生,聽著媛姐講述,我的心都要碎了,眼淚竟象斷了線的珠子……媛姐這時反而替我試淚,笑著安慰我說:“傻丫頭,你真脆弱!別說十年,就是百年,我也等待,永遠等待……我的心,我的一切,隻能屬於海星哥,永遠屬於他!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嬋妹,你幾次轉達舅媽的囑咐,要我忘卻星哥而另就,我總不願和你多說,有時向你發脾氣。別怪姐姐。這道理,將來你會明白的……”

我們的關係,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也同媛姐當麵談了。他們都非常高興。媛姐激動得抱起我,掬著我的腮幫說:“好妹妹,看見你們幸福,比什麼都使我欣慰!”她還說你很象星哥……

今年上海的春天來得特別早。習習晚風,跟白天溫煦的陽光一樣,充滿春意。紫竹樓前的兩株意大利紅、白茶花都已綻蕾了。這又無端使我想起小仲馬和他的瑪格麗特……不過我此刻的心情完全兩樣。那千嬌百媚的花朵隻引起我更多更美好的憧憬。

離開上海那晚上,你隻許我走到門口,不讓我多送你一步,要我馬上回樓上跟老人家一起。開始我不理解,怪你太固執。之後我想通了。舅媽常說你粗心,可我知道,你的心一點不粗。作為七尺男子漢,還有誰的感情比你更細膩呢?你是怕自己走了,舅媽和我心裏難過……不過你仍然不知道,那夜裏我還是偷偷地哭了。噯!你會笑我太脆弱嗎?

第一封信,也不知該寫些什麼,擱筆了。雁來時,定會捎來你的消息!我想你一定會有許多話要對我說……

祝君進步

嬋嬋一九五七.三.十.星期日

夜於浦大紫竹樓三O九室

董海生是在植樹節當天接到表妹來信的。平常他往往最先吃過中飯回宿舍。這天上午勞動後,他幫助江漢夫收拾工具,吃飯遲了些。回寢室的時候,同伴們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