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深秋裏的一天。

石城市各界人民為抗議匈牙利納吉集團的白色政變,聲援拉科西的紅色政權,舉行了萬人大會。集會延續六個小時,散會時已經下午三點多鍾。

等候在天台山體育場大門前馬路兩旁的各式車輛,這時都陸續起動。馬達聲,喇叭聲,自行車鈴聲,夾雜著人們的語笑聲、腳步聲,鬧哄哄地喧鬧成一片。車輛和人流一時把馬路擠得水泄不通。

一個胸前別著雲山大學校徽的姑娘從路北食品攤的人群中擠出,匆匆奔向自行車停放處。她一麵將剛買來的幾塊蛋糕塞入提袋,一麵焦急地等取她那輛淺藍色女式跑車。胖乎乎的圓臉蛋,白裏透紅,宛若一隻剛剛摘下的蘋果。烏黑秀發紮起兩把不長不短的“小刷子”,在後腦勺上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很象中學生。她瞪大一雙水靈靈的杏仁眼睛,不住地踮起腳尖,向馬路對過體育場那邊張望。

一刻種後,姑娘領取了車子,她正轉身過馬路,忽然尖聲喊起來:“董海生!董海生!董——”

一個身材高大、魁梧壯實的小夥子從體育場大門踱出。他低著頭,默默跟在別人後麵,似乎心事重重。黑黝黝的臉膛冷峻而憂戚。

“董海生!”姑娘又喊了一聲,便斜插過去,快步搶小夥子前頭不遠的地方停住。

小夥子顯然沒有聽見有人叫他,隻顧低頭走路,一下子碰上了橫在麵前的自行車。“唔,對不起!”他習慣地道歉一聲,不抬頭就想繞過,被姑娘一把抓住了。

“羅莎,是你?”董海生發現扶著車把的少女,靦腆地搭訕道:“你怎麼還沒回去?”

“我猜到你準會撞上,嘻嘻!”姑娘得意地笑一陣,隨又鼓起小嘴嘟噥:“沒見我在等你!你啊,什麼時候都是這脾氣,走路不看人,叫汽車壓著,中國少了未來的達爾文怎麼得了!”

年輕人沒答辯,隻是無所謂地嘿嘿一笑。姑娘這樣的嗔怪、揶揄,看來已不是第一次。

“騎車走吧,我帶你。”羅莎學著一副調皮腔,“——如果你願意!”

“如果我不願意呢?”

“那你就帶我。”

“不,市區帶人違反交通規則。想一想,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也許出於習慣,也許是某種特殊的幽默,董海生說起話來幾乎都有標準的書麵語,而且總是帶著幾分認真的口氣。他見對方發愣,就解釋道:“你騎車,我跑。十來華裏,我確信不會落在你後麵。”

“這一點我無權懷疑,我的功勳運動員!可是人家會當你神經病!”姑娘怪模怪樣地歎口氣,“唉,沒辦法,誰讓我自願等你。走吧,咱們都乘‘11路’,該行了吧?”

深秋的石城,素常是紅日白雲,天高氣爽。今天反常了,早晨下過雨,低低的雲層此刻還沉甸甸壓在城市上空。街道一片灰褐、枯黃,隻有修剪成球形的海桐樹在那深綠的茂葉叢中,托著綻露紅豆般種實的蒴果,陪襯一番蕭索的秋景。颼颼吹來一陣冷風,高大的懸鈴木撒下幾片凋零的枯葉。董海生不覺打了個寒噤。穿著玫瑰紅細絨外衣的羅莎打量著他那套單薄而不合身的灰斜紋布學生裝,關切地問:“冷吧?”沒等回答,停步從掛在車把上一隻小巧別致的花提包裏掏出兩塊奶油蛋糕遞上,“嗯,差點忘了,你沒吃中飯。這蛋糕,快吃吧。看你饑寒交迫的樣子!”

大會莊嚴肅穆,時間拖得很長。過了下午一點,學校才派車送來中飯。人們餓急,蜂擁而上,抓起饅頭亂啃。董海生本來心情沉重,目擊此狀,竟連飯也不想吃了。

說來可笑,這個生活在二十世紀中葉的新中國大學生,倒念念不忘孔丘、孟軻“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傳統古訓,竟將餓肚子也當作自我修養、磨練意誌的重要手段。平時尚且如此,何況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