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令貞在虛無不可觸摸的幻夢間載沉載浮,過往的諸多記憶如附骨之疽,他的內裏被蠶食成空蕩蕩的架子。
他再度有意識,是被一陣略顯遙遠的說話聲吵醒的。
第一念頭是:他賭贏了。
被細紗布層層包裹的脖頸殘存著無法消弭的疼痛,使他無法發出哪怕半個音節,他不熟練,又生怕蒲玄之這般冷漠之人無法為他動容,匕首刃口深了些許。
蒲玄之願意收下他這早命徒兒留下爛攤子,必不會再將他往外趕。
“……你近日先別來臥雪居了。”這對師徒不知在進行什麼話題,蒲玄之冷不丁蹦出這麼一句話。
薑令貞自幼年罹難,雙目失明,多年來練就了一副不必借助外力的好耳力,更有聽聲分辨的本事。想來未曾有人防範一個脫離危險之人,更不覺得他們的議論有不可告人之處,房門半開,吹過廊下的清風將這對師徒的交談聲送至薑令貞耳畔。
而被蒲玄之下命令之人話語略顯蒼白,似乎想辯解什麼:“我沒想讓他死……”
崇明是認為薑令貞害死了崇隱,但他先前那般激動絕非是恨不得讓薑令貞去死,去陪葬。
然而,薑令貞確確實實從鬼門關走過一遭。
憶及薑令貞鮮血淋漓、杳無聲息躺在崇明懷裏的一幕,崇明心頭鈍痛難忍,多想穿回到口出惡語的當時,將自己一貫口無遮攔的舌頭一劍削去。
薑令貞或許早有死誌,但自己,絕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逼死剛剛喪夫、懷有身孕的寡嫂,他真該死啊!
蒲玄之仍舊不冷不熱:“崇隱既死,薑令貞便留在小鏡天吧。他一朝經曆大喜大悲,九死一生,不宜再受到驚動。”
若換了是一開始跪在他腿邊嚶嚶哭訴的薑令貞,蒲玄之必不會如此輕易地鬆口,將他留在身側,丈夫死了,找他作甚?
然而,曆經薑令貞決絕自裁一事,蒲玄之卻又覺得,求庇護,亦是人之常情。
許是他果真無處可去。
更令蒲玄之記起初見薑令貞的情形,那是五年前,崇隱抱著渾身狼藉、奄奄一息的少年回到小鏡天。薑令貞揮匕零落在地的一幕,恰與當年蘇醒後在玉湖邊決然一躍的身影相重合。
收回思緒。蒲玄之隻見崇明蹙著眉,張了張口,猶豫不定道:“萬一他腹中子亦是身帶兩物、不男不女的妖孽……”
崇明倒並非歧視薑令貞,而是薑令貞的身體……實在是妖異之相。
倘若將來的侄兒是這般身體。
崇明不敢深思。
寢房內,薑令貞驟然攥緊了拳頭。
蒲玄之並未糾正他那句堪稱冒犯的“妖孽”,隻是站在長輩的立場上,冷冷清清地道:“那已是崇隱的遺腹子。即便是二形人,也是你的親侄兒。”
崇明抿了下唇:“是,嫂嫂便勞煩師尊照看了。”
他行了一禮,從臥雪居離開了。
蒲玄之走進寢房,卻見少年不知何時坐起了身,正渾身失力,病殃殃地偎在冷硬的紫檀木床頭,手虛扶在頸側,因失血而過分蒼白的唇微微啟張,呼吸未定,可見這一番動作並不容易。
雪白寢衣睡散開了,慵慵散散地掛在瑩白纖瘦的肩頭。
如黑綢一般烏黑柔滑而富有光澤的長發,流瀉於少年細膩精致的鎖骨,被細紗布包紮的纖細脖頸在烏發的襯托下欲遮欲掩,更像是一尊修補重塑後需要精心嗬護的玉人。
玉人微垂著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鑲嵌在眉尖的朱褐色小痣,格外招人。
蒲玄之悄無聲息地注視了他一陣兒,有些失神。
——薑令貞隻錯在生得太好了。
倘若這份世所罕見的美麗附帶著出身高門,或是天賦異稟,必不會活得如此艱辛。
蒲玄之猶豫再三,輕輕敲擊屏風製造聲響,待引起薑令貞的注意力後,才出聲道:“薑令貞。”
生怕貿然張口會驚擾到他,嗓音更是難得一見的柔和。
床榻上的人喉嚨無法發聲,便隻是動了動唇,無聲地喚:師尊。
蒲玄之讀懂他的唇語,心頭的微妙感更重了。
他是崇隱正兒八經拜的師尊。
薑令貞卻並非崇隱明媒正娶的道侶。
這聲“師尊”,總有一股刻意上趕著的味道。
罷了,蒲玄之也不想再深究了。
遠離塵世的的仙人按了按眉心,頭一次感到幾分頭痛,他該說些什麼?
蒲玄之不知如何與徒弟媳婦兒接觸,更是從未有過安慰人的經曆,一時間,向來表現得清冷絕俗、不可向邇的男人,顯露-出幾分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