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省委大院1》(1)(1 / 3)

在出任西江省省委副書記之前,王一鳴已經做了八年京官。

俗話說,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廣州,不知道錢少;不到深圳,不知道身體不好。老百姓這幾句簡單的順口溜,把三個城市最鮮明的特征勾勒了出來,簡直是活靈活現。

沒有進京之前,王一鳴曾經創造了幾個官場神話。29歲,成為自己的老家清江省最年輕的副廳級幹部;31歲,成為正廳級幹部;32歲,出任江北市市長,是全省當時最年輕的地市級正職;35歲,被中央組織部作為副省級後備幹部重點培養,並到中央黨校,進入中青年幹部培訓班,脫產學習一年;37歲,他終於像眾人預測的那樣,順利進入北京,出任S部黨組成員、辦公廳主任,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副部級高官之一。

在他的老家,王一鳴成為整個縣城、地區,甚至省城裏,議論最多的焦點之一。從小學到大學,凡是教過他的老師,都努力回憶他當初的樣子,用他勤奮好學的故事,激勵一屆又一屆的學弟學妹們。他升官的經曆,也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有的老師、同學,和別人談起王一鳴,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笑容,好像能夠認識王一鳴,就是一件無比光彩的事情。好多人更是樂觀地預測,按照這個升遷速度,說不定哪一天,王一鳴就進入中央,成為國家領導人了。

但真正進入北京,王一鳴才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副部級官員,在這裏,確實算不上什麼了。

S部是國家的綜合經濟部門,有一位部長,六位副部長,還有總經濟師、總審計師、中紀委駐部紀檢組組長,加上自己這個部黨組成員,總共是一位正部級幹部,十位副部級幹部。自己的排名最靠後,又兼著辦公廳主任的職務,年齡又最小,理所當然地就成了這幫老頭子的大辦事員。

年齡最大的當然是袁部長,63歲,頭發全花白了,前邊的腦門也是光光的、矮矮的、胖胖的,一看就是一臉福相。按他的年齡,再幹兩年,他就要退休了。每次見了王一鳴,都是“小王,小王”地叫著。這麼多年,已經沒有幾個人敢於當著王一鳴的麵,喊他“小王,小王”了。

大學畢業,王一鳴因為在學校表現好,作為全年級第一名的學生,被如願以償地分到了省委辦公廳秘書處,做了文字秘書。那個時候,大家就叫他“小王,小王”。

等他幸運地被趙老書記看中,做了清江省第一把手的秘書後,大家都開始叫他“王秘書”。敢於公開叫他“小王,小王”的,也就是省委幾個主要大領導,就是當時的省委秘書長,見了王一鳴,有時候也是客客氣氣地喊“一鳴”。

此後,他當上了團省委的副書記,人家又開始叫他“王書記”。等當上市長後,又開始喊他“王市長”。如今,敢於當麵喊他小王小王的,也就是區區兩個人了,一個是趙老,一個就是袁部長。

趙老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前些年從副總理的位子上完全退了下來。對當今的政治越來越沒有了影響力,而王一鳴的升遷速度,也就陡然間慢了下來。

八年時間,王一鳴從部黨組成員、辦公廳主任,做到副部長、常務副部長,窩是兩三年一挪,位置是越來越重要,但級別還是副部級,從級別上來說,等於是八年沒有進步。

對於自己的仕途,不管別人說什麼,王一鳴卻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自己是個農村的窮孩子出身,祖祖輩輩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隻是到了自己這一代,才有了條件接受良好的學校教育。憑著自己的勤奮和聰明好學,才順利地考上了省裏的大學。當時憑自己的成績,就是報考北京的名校,也是有可能被錄取的,但為了保險,自己還是選擇讀了本省的大學。到大學畢業時,正趕上了大學生吃香的時代,自己沒有找任何人,就憑成績進了省委辦公廳,從一個小科員做起,不幾年就做到了副處長,還兼任著省委書記的專職秘書,以後更是福星高照,年紀輕輕,就做了廳級幹部,成為老王家曆史上第一個從政成功的人。有這些,足以說明,上天對自己是非常眷顧的。老家的那些小學同學,好多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就是那些大學同學,有的分回到了縣城裏,工作了二十多年,也僅僅是個科長、副科長的幹部而已。比著他們,自己已經是萬分幸運了。

當然,知足並不等於自滿。王一鳴還是有要幹一番大事業的抱負的。僅僅滿足於在部裏做一個副部長,幹著自己分內的幾件事,一年到頭出幾次國,到下麵的省裏跑幾趟,調研調研,在文山會海裏消磨掉自己的才華和抱負,王一鳴覺得,這樣的日子對那些年屆退休的老部長還有意義,而自己,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了。

到趙老家裏聊天時,趙老也提醒他說,要做好到省裏去工作的準備。馬上就要到2000年了,作為跨世紀的黨的高級幹部,中央到時候將會考慮,選派一批年富力強的幹部到各個地方任職,為十六大的召開提前布局。三年後,換屆的時間就要到了,到時候,從中央到地方,將有一大批幹部的年齡到限,要離開目前的領導崗位,而像你這樣,到時候年齡在四十七八歲的中青年幹部,將會走上重要的領導崗位,出任省部級的正職。你現在最缺乏的,就是地方省級的職位閱曆,你別看你當了八年的副部長了,那隻是在條條部門的工作經曆,按照約定俗成的慣例,要想再往上走一步,沒有省級幹部的經曆,在塊塊上再工作一段時間,到時候你就會很被動。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迅速離開北京,選擇到省裏工作去。中組部就是派給你的是西部落後地區,哪怕是西藏或者青海,條件就是再艱苦,你也不能有絲毫的猶豫,馬上給我啟程。眼睛不要老是盯著東部和沿海發達地區,以為隻有到了那裏,基礎好,容易快出成績。那是偏見,是私心雜念在作怪。我們共產黨人,從宣誓的那一天起,就下定了為黨和人民的事業貢獻自己的畢生精力的決心。哪怕是犧牲自己的生命,隻要值得,就在所不惜。像我這一代人,都是讀著毛主席的書長大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隻要我們是為人民的事業,再怎麼做,都是有意義的。現在雖然是和平年代,國家經濟發展得很快,對外開放的步伐前所未有,但也出現了許多新問題、新困難,我這個老頭子雖然不過問政治了,但通過讀書、看報,和老年人聊天,我也知道,現在的社會暴露出的問題,並不少,有些問題值得認真研究,加以注意。有些現象往嚴重方麵說,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危險,非常尖銳。還是當年小平同誌說得好啊,發展起來後,問題並不會少,甚至比不發展問題更複雜,更難以解決。今天的中國,比著改革開放前,物質產品是豐富了許多,老百姓吃的穿的,可供選擇的餘地是更大了,但假冒偽劣也更猖獗了,黃賭毒又開始泛濫了,工人農民的日子,有的是提高了,但也有許多人,又一夜之間,打回到原形了。前些天我和一個曾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將軍聊天,他說了一句順口溜:“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說了社會上的許多事情,五花八門啊,有下崗的工人沒地方掙錢,搶劫殺人的;有下崗女工從事賣淫的;有黑煤窯、黑磚窯為了發財,草菅人命的,這些令人發指的社會醜惡現象,死灰複燃,實在是令人深思啊。

我老了,不中用了,對許多社會現象,已經無能為力了。你還年輕,前途遠大,不能光想著做官,那沒有多少意思。要多想著做事,為老百姓做事。連封建社會的那些官吏尚且能做到這一點,何況我們是共產黨人。一個人,隻有把自己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聯係到一起,人生才有意義。對你這個人,我觀察了20年,我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你是有激情有抱負的,是願意做出一番事業的,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

和你年齡差不多的,有的已經出任省長、部長了,這一次,我就舍上我的老臉,再豁出去一次,為了你的前途,找找中央領導,讓他們考慮考慮你的工作情況。我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次出麵幫你了,今後到底能怎麼樣,全靠你自己了。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從趙老家裏出來後,王一鳴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一股暖流,在身體裏左衝右突,整得他熱血沸騰。這老爺子,簡直就是自己的大貴人啊!今生今世,這樣的情義都無法報答了。

果然,過完年到2月底,王一鳴的任職文件下來了。中央決定,王一鳴同誌任中共西江省委委員、常委、副書記。

西江省是中國西部一個經濟欠發達省份,地處祖國的大西南,境內丘陵山地眾多,30多萬平方公裏的麵積,平原隻有三分之一,人口卻有6000多萬,人多地少,有的地方更是大石山區,土壤存不住水分,水土流失非常嚴重,是全國有名的貧困地區,到世紀之交的2000年,全省絕對貧困人口,仍然高達300萬人。

王一鳴剛到北京,做部黨組成員兼辦公廳主任的時候,部裏的扶貧開發工作,雖然由一位副部長分管,但實際上,做具體工作的,還是王一鳴這個大總管。每年給哪個省多少多少錢,扶持幾個項目,做預算的時候,都是王一鳴和計劃司的司長具體操辦。

地方上的同誌為了多爭取點預算,多要幾個項目,也是勤快得很。每年年底,到了該製訂下一年預算的時候,省委書記、省長就帶著副書記、副省長的一大堆,還有各個廳局的廳長、局長們,到中央國家機關的各個職能部門,提前活動一番,拜見拜見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目的是拉拉關係,通融通融感情,為自己的省份多爭取點利益。老百姓總結說,這叫做“跑步錢進”。

而王一鳴所在的這個部,每年都有大批的項目和資金,是各地方政府“跑步錢進”的重點中的重點,每年都要接待一撥又一撥的省委書記和省長,副省長、副書記更是多得數不清。等著會見的人實在是太多,安排不過來,當時的袁部長就安排王一鳴,除了各個省份的省委書記來了,我要親自接見外,其他的省長副省長的,就由各個副部長、部黨組成員分頭接待吧!大家一人分擔一點,減輕一下壓力,要不然工作簡直是沒法幹了。國務院的會議要參加,必要的外事活動要出席,還要陪同中央主要領導到外地調研,越是到年底,事情越多,地方的同誌們又那麼熱情,心情可以理解,做法卻值得探討。

王一鳴看著袁部長光光的腦門上不多的幾根花白頭發和疲憊的眼神,眼袋是越來越明顯了,像是眼睛下麵臥了一條蠶,不禁可憐起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了。按說他這個年齡,在農村都是爺爺輩了,如果孩子孝順,家庭條件好一些的話,幾乎可以什麼都不用幹,隻等著頤養天年了。而在官場上,卻正是一個男人的黃金時代。幾十年的宦海浮沉,隻有到了這個年齡,才能夠身居高位,達到自己權力的巔峰。

位子顯赫了,權力大了,工作的責任也就更大了,事情也就更多了。每天是開不完的會,看不完的文件,簽不完的字,見不完的人,出席不完的活動。每年都要坐著飛機,把地球轉幾圈。還要沒完沒了地講話、發指示、搞調研。假如活動有官比他們更大的官員出席,他們就成了陪襯、擺設,坐在旁邊,一言不發,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頻頻點頭,這叫做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