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南坡肆逆——元英宗朝政治與鐵失行刺(1 / 3)

提要:元中期在位的英宗碩德八剌,常被研究者們作爲鋭意革新、壯誌未酬的帝王加以贊揚。本文分別從元英宗與鐵木迭兒、鐵失、拜住的關係,以及南坡之變發生原因等層麵進行考察,以達到對這個少年君主的人事親疏和遇害原因的更深瞭解。相關結論如下:元英宗即位典禮舉行後二年裏,右丞相鐵木迭兒仍然肆意迫害和擯斥異己。這些作爲,大多或經“俞允”、或由“激怒”促成,而非沒有實權天子的被迫忍讓。元英宗覺察鐵木迭兒之“奸佞”,自有一個較長的認識過程。當至治二年秋以前,受到元英宗信任的大臣爲:右丞相鐵木迭兒、左丞相拜住和禦史大夫鐵失。一年後淪爲政變罪魁的鐵失,即使在賄賂事件揭露以後,仍被委以監察和宿衛重任。而英宗的“易怒”、“果戮”性格,促使僥倖免於懲處的他鋌而走險。新政的真正開始,始自反貪;可惜的是元英宗並沒因勢利導、徹底進行。而被委以期復致治的拜住,竟然對可能的喋血事件毫無防範意識,最終釀成了君、臣遇害的慘禍。鑒於以上事實的發掘,可以認爲:當仁宗去世以後,並不存在始終壁壘分明的保守派與改革派間的鬥爭。元英宗、拜住與鐵木迭兒、鐵失間的衝突,應該是與文化背景無涉的廉正與貪邪的較量。

延祐七年,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溘然而逝,太子碩德八剌“循例”登上寶座,是爲英宗。當新皇帝在位的第一年裏,即有平章政事蕭拜住、禦史中丞楊朵兒隻、宣徽使賈禿堅裏不花、上都留守賀伯顔等忠直之臣被羅織罪惡誅殺。前二位刑死於嗣位典禮以前,後二位則皆就戮於詔書頒布以後。虞集《道園學古録》卷一八《賀伯顔墓誌》、卷一七《賈禿堅裏不花神道碑》:“英宗皇帝之即位也,帖木迭兒復爲丞相,即誣公乘賜車出迎詔書,爲非禮而執之,激怒主上,遂遇害。公死之日,京師之人巷哭相聞,而士大夫憤怒相視以目。”“延祐七年,仁宗崩,帖赤稔惡以累上,竟譖害公(賈禿堅裏不花),聞者傷之。”吳澄《吳文正集》卷四四《追封秦國公》:“故上都留守、虎賁親軍都指揮使賀勝(伯顔)光輔五朝,榮躋一品,讜論屢陳於中禁,重權久畀於上京。疾惡如仇,遑恤後來之身;禍觸邪毒,孰知先見之神。”蘇天爵《滋溪稿》卷二八《恭書賈忠隱王褒贈製》:“忠隱王(賈禿堅裏不花)歷事五朝,眷遇尤盛,讜言直道,無所狥麗。小人不便,或生怨怒,卒因逆臣乘間譖詆,構履危禍。其後逆臣賊殺相國,幾危宗社,使能辨之於早,則天下之惡無由而成矣。”

幾乎就在賀伯顔等被誣害之際,阿撒、識列門等也被處以極刑。《元典章新集·國典詔令》:“延祐七年五月,上天眷命皇帝聖旨:朕肇登大寶,祇遹先猷,仍圖任於舊人庶共新於治效。豈期邪黨輒藴私心,邇者阿撒、黑驢、禿禿哈、識列門、亦裏失八等潛結詭謀,擾亂國政,既自作於弗靖,固難叵於嚴誅。賀伯顔輕侮詔書,殊牟臣禮,不加懲創,曷示等威?今已各正典刑,籍沒其家。於戲!”這一事件的性質係“謀廢立”,而其幕後指使者,則爲“太皇太後”答己。《元史》卷二七《英宗紀》:“延祐七年五月,有告嶺北行省平章政事阿散、中書平章政事黑驢及禦史大夫脫忒哈、徽政使失列門等與故要束謀妻亦列失八謀廢立,拜住請鞫狀。帝曰:彼若借太皇太後爲詞,奈何?命悉誅之,籍其家。”這位“太皇太後”,與誣害賀伯顔的右丞相鐵木迭兒有著非同一般的密切關係。就在圖謀廢立發生前不久,她還專門指派上涉近臣參預拷鞠,爲鐵木迭兒洗刷所謂“受賕之誣”。危素《危太樸集》卷續七《月魯帖木兒行狀》:“仁宗崩,帖木迭兒復入相,乃使乞失監訴公(月魯帖木兒)爲禦史時誣丞相受賕,皇太後命丞相哈散、禦史大夫禿禿哈、宦官失列門、米撒彌等即徽政院推問。而張五十三無異辭,皇太後遂釋公。”

由於牽連到乃爲長輩的太皇太後,英宗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了結此案。不過,仍有一個令人困惑、也是不爭的事實:作爲英宗順利處置這件事情的前提,那就是原本與太皇太後有“特殊”關係的鐵木迭兒,此次與其義子、亦即英宗妻兄、宣徽使鐵失一樣,非常“堅定”地站在英宗的一邊。不僅如此,二者關係非同一般。許有壬《至正集》卷七七《正始十事》:“其殺失列門、也裏失班,當其罪者,矜誇爲功。至於[蕭]拜住、[楊]朵兒隻、賀伯顔,天下皆知其無罪,弄威權致之必死。又復陰黨逆賊帖實,致先帝暴崩,皆帖木迭兒爲之張本也。”黃溍《金華集》卷二四《拜住神道碑》:“先是,東朝(答己)嬖倖怙寵幹政,首相帖木迭而頗與之相爲表裏。仁宗不悅,解其政柄,無何,上崩,英宗在諒暗,遂復出居相位,睚眥之怨必報,一時善類遭其誣衊,多陷於不測之罪。其黨與以權勢相軋,而日生釁郤,亦莫能自全。王(拜住)與之並相,獨堅持正論,不少回撓。”所謂“其黨與以權勢相軋”,應該就指這件事情。也就是説:當太皇太後的侍幸們陰謀廢立的時候,鐵木迭兒則緣爭權勢而與之傾軋,轉而“反戈”支援英宗。也許,向英宗告發阿撒等人者,正是這位“首相”本人。

英宗與鐵木迭兒的親密關係的結束,或雲始自擢用拜住爲左丞相。《元史》卷二〇五《鐵木迭兒傳》:“鐵木迭兒恃其權寵,乘間肆毒,睚眥之私,無有不報。英宗覺其所譖毀者,皆先帝舊人,滋不悅其所爲。乃任拜住爲左丞相,委以心腹。鐵木迭兒漸見疏外,以疾死於家。”不過,這種説法顯然不甚準確。拜住之始任左丞相,蓋在延祐七年五月。英宗因鐵木迭兒稱疾順水推舟使之家居,則至治元年九月稍晚。在此期間,鐵木迭兒仍在朝中位居右丞相,結黨營私,隨心所欲。《金華集》卷二四《拜住神道碑》:“延祐七年三月,英宗皇帝嗣位,拜中書平章政事。初,上在儲闈,王(拜住)之令譽日間於左右。遣使召見,王謝曰:以扈從之臣而往來宮邸嫌疑之際,不可不謹。臣之獲罪,固無所避,亦豈太子福耶?上嘉其有識,可屬大事,由是首登用焉。夏五月,加上柱國、録軍國重事,進拜中書左丞相。”“至治元年,[鐵木迭兒]言者既橫加酷罰,因盡斥舊臣,而援鐵實爲禦史大夫。又以其子八裏吉思爲宣政、中政等九使,瑣南爲治書侍禦史,姻黨分據要途。九月,王至自上京,視事於中書省,首相稱疾不出,以伺間而謀爲中傷。已而言疾愈將出,上使止之,氣乃沮。二年秋,遂以病死。”

元明善《清河集》卷二《至治改元詔》:“朕祇遹謀,獲承丕緒。念付托之惟重,顧繼述之敢忘。爰以延祐七年十二月初二日,被服袞冕,恭謝於太廟。既大禮之告成,宜普天之均慶。屬茲逾歲,用易紀元,於以導天地之至和,於以法初秋之謹始,可改延祐八年爲至治元年。於戲!奉先思孝,式昭報本之誠。發政施仁,聿廣錫民之福。”不過,當改元至治的最初一年半裏,英宗並沒能作出多少“發政施仁”的舉措。在朝廷樞機方麵,中書省仍以鐵木迭兒、拜住共掌,而禦史臺則由與鐵木迭兒關係緊密的鐵失主持。毫無疑問,鐵失始終是英宗予以非常信任的大員;關於這,可從他由兼領一個衛到數個衛怯薛軍的職掌知悉。《元史》卷二〇七《鐵失傳》:“鐵失者,當英宗即位之初,以翰林學士承旨、宣徽院使爲太醫院使。未逾月,特命領中都威衛指揮使。至治元年三月,特授光祿大夫、禦史大夫,仍金虎符、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依前太醫院使。英宗嘗禦鹿頂殿,謂鐵失曰:徽政雖隸太皇太後,朕視之與諸司同,凡簿書悉令禦史檢核。既而,又命領左右阿速衛。明年十二月,以禦史大夫、忠翊親軍都指揮使、左右衛阿速親軍都指揮使、太醫院使,兼領廣惠司事。”

值得注意的是,在太皇太後影響被抑製以後,鐵木迭兒、鐵失等仍能在英宗不太贊成的情況下繼續擯斥異己的惡行。《金華集》卷二八《康裏氏先塋碑》:“英宗嗣位,召拜禦史大夫,復唆言者劾其擅離職守,將徙之雲南。會帖赤伏誅,乃解。王(亦納脫脫)家居不出,有五年。”《至正集》卷七六《辯平章趙世延》:“竊見前四川行省平章趙世延,先任禦史中丞,倡率監察禦史奏劾奸臣怗木迭兒不法一十餘事,因此懷蓄忿怒。延祐七年,復入中書,爲平章趙世延遠任蜀省,令人誘説伊房弟胥益兒哈呼,將赦前幹名犯義虛妄事情排陷陳告,差人勾喚赴都對問,行至中途遇詔赦釋免。又行差官催促到部,令伊門下心腹人尚事答裏馬失裏非法鍛煉勒要,招服鎖發,前去三不剌,復還大都淩虐、枉禁。前後三年,意逼自裁。本官剛明自負,不爲匹夫自經溝瀆之事,其元告人自知誣枉,不敢麵對,因此在逃,根勾不獲。”《滋溪稿》卷一一《高昉神道碑》:“仁宗賓天,英廟未立,鐵木迭兒遂爲丞相,擅政肆虐,盜弄福威,睚眥之怨無不報者。以己囊者得罪,憲臺諸公等坐視弗救,心尤恨之。乃以公(高昉)及平章王公毅、參議韓公若愚徵理錢穀,又屢揚言上前,欲以此譖殺公等。賴英廟察其無罪,第罷其所居官,放歸田裏。”

除外,幾乎就在改元那年的二月,還發生了誅、逐監察禦史的事件。《元史》卷二七《英宗紀》:“至治元年二月,監察禦史觀音保、鎖咬兒哈的迷失、成珪、李謙亨諫造壽安山佛寺,殺觀音保、鎖咬兒哈的迷失,杖珪、謙亨,竄於奴兒幹地。”從時人以後所作的詩文來看,“四禦史”根本是非罪罹辜。吳師道《吳禮部集》卷一《至治四禦史詩,成憲甫廉使徵賦》:“至治之元,英主當禦。時崇梵教,大啓宮宇。都城嗟谘,民勞役巨。蹇蹇執法,四臣列疏。臣直伊何,由聖明故。維時權奸,實激霆怒。誅竄亟加,誣以旁訴。粵若古先,誹木諫鼓。我元造邦,責在憲府。列聖虛心,忠諤繼武。偉茲弗褒,名節奚樹?皇化更新,直氣斯吐。生榮歿賚,寵以異數。嗟嗟在位,有目斯睹。恪恭爾職,正直是與。明明國是,赫赫王度。毋利而回,毋禍而懼。明於一時,千載彌著。小儒作詩,用贊言路。”其時崇釋的舉措確實過火,柳貫《柳待製集》卷九《溫州新建帝師殿碑銘》:“至治初元,天子申敕列郡,大建新廟,務極崇侈,以稱國家褒揚振厲之意。”劉鶚《惟實集》卷三《重修帝師殿記》:“迨夫英宗皇帝,嘗薦佛法,特加其功。至治間,詔天下立廟以祀之,又各郡之有帝師殿之所由始也。”

無獨有偶,以上慘案的發生,雖緣英宗的一時惱怒,其中卻也有鐵木迭兒的作用。《至正集》卷七七《正始十事》:“監察禦史瑣玉兒哈的迷失、觀音保、李謙亨、成珪等雖以言事忤旨,而其(鐵木迭兒)子唆南適爲治書[禦史],觀音保又嘗發其劉司徒(夔)事,是以父、子表裏媒蘖,使四人竟坐誅竄,則嫁怨於上。”鐵木迭兒及其一夥陷人的成功,有英宗的“俞允”,那麽,對於英宗來説,這種“俞允”是出於隱忍的需要,還是因蒙蔽所致?答案似乎是後者。《元史》卷二〇七《鐵失傳》:“英宗嘗謂臺臣曰:朕深居九重,臣下奸貪,民生疾苦,豈能周知?故用卿爲耳目。曩者,鐵木迭兒貪蠹無厭。汝等拱默不言,其人雖死,宜籍其家,以懲後也。”英宗覺察鐵木迭兒之奸,殆在至治三年籍沒其家産之時。《至正集》卷七六《糾瑣南》明言:“奸臣帖木迭兒蒙蔽先朝,專權政府。包藏禍心,離間宗室,妄作威福,誅害大臣,使先帝孑然宮中,以致賊臣帖實乘釁爲逆。其子鎖南亦與其親,兼本逆陰險狡獪,陷害臺諫,附凶黨惡,罪不容誅也。”並無任何事例表明,在阿撒等人“謀廢立”失敗以後,英宗曾經是決斷遲疑的無實權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