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雄蛇禁穴——益都李璮的舉兵及其敗亡(1 / 3)

提要:中統三年亦景定三年二月,益都路行省、江淮大都督李璮突然背叛蒙古,以獻三城取信並歸投於宋。關於這一事件的細節,迄今爲止,雜説紛紜,莫衷一是。本文以重新追溯變端先後爲基礎,且述且考,指出:一、李璮係李全養子,宋淮東知置製置使徐晞稷親子。元太宗十年或稍早,繼養母楊妙真出任益都路行省。自元憲宗五年起,頻頻發軍攻宋。二、李璮舉兵之際,曾傳檄支持阿裏不哥;不過,這不太可能是背叛的真正目的。根據記載披露,乃爲宿仇的鄰路張宏,向合罕告發而得以增地升爵,這或許就是促使其鋌而走險的真正原因。而其不守益都,徑入濟南,也是這一情況的反映。至於王文統,似乎有被故意出賣的嫌疑。三、李璮之失敗,於蒙古築圍起,即已成定局。濟南缺少糧餉軍需,直接導致了叛軍矢盡糧絶,不能持久的態勢。南宋軍隊,一向怯於與蒙古主力正麵決勝,當然不敢直接入援,從而使易幟的士卒孤立被殲。四、濟南收復後,蒙古軍兵分二路:一東進安撫益都等地,一南下規取徐、邳等失陷州、縣。當合罕鐵騎移師南向之時,趙氏將卒的潰退也就不可逆轉了。五、回顧李璮西取濟南的行爲,並非“待山東諸侯應援”,其本意,應該是“與宋連和,負固持久,令數擾邊”。究其因乃爲事起倉促,根本不可能進行有效的聯絡。

中統三年亦景定三年二月,益都路行省、江淮大都督李璮突然背叛蒙古,以獻三城取信並歸投於宋。《宋史》卷四五《理宗紀》:“景定三年二月庚戌,李璮以漣、海三城叛大元來歸,獻山東郡縣,詔改漣水爲安東州;授璮保信寧武軍節度使,督視京東、河北等路軍馬、齊郡王。復其父李全官爵,璮即鬆壽。”黃溍《金華集》卷二一《跋宋兩朝遺墨,理宗與賈似道書》:“右宋理宗付賈似道親筆;按《續通鑑長編》:景定三年二月丁亥朔,李鬆壽來納款。上諭宰執曰:情僞難憑。又曰:切須審處,似道當與之要約,如能歸漣、海之地,方可取信。十二日戊戌,都省言:漣、海已遂收復。而新史(《宋史》)歸地在二十四日庚戌,乃因李璮是日有建節封王之命,而連書之耳;璮即鬆壽也。此親筆以初十日午時下曰:來意真確。又曰:不可失信。必在已要約之後、未歸地之前,蓋是月之初十日丙申。”劉一清《錢塘遺事》卷四《李璮歸國》:“景定庚申(三年)(八)[二]月,忽有書貽賈相(似道),係兩淮製置李庭芝繳進,往復十數,始疑中信,其終則直。壬戌,詔改漣水軍爲安東州,乃降德音,特授李璮保信武寧軍節度使,督視京東、河北等路軍馬、齊郡王,宣賜奬諭,追復其父李全官爵,改正日律。”

李璮之身世與早期履歷,現存的記載頗不清晰。《元史》卷二〇六《李璮傳》雲:“李璮小字鬆壽,濰州人,李全子也。或曰璮本衢州徐氏子,父嘗爲揚州司理參軍,全蓋養之爲子雲。太祖十六年,全叛宋,舉山東州郡歸附,太師、國王孛羅承製拜全山東淮南楚州行省,而以其兄福爲副元帥。太宗三年,全攻宋揚州,敗死,璮遂襲爲益都行省,仍得專製其地。朝廷數徵兵,輒詭辭不至。”衢州徐氏,蓋徐希稷,亦即徐晞稷;後任海州知州、淮東知置副使或製置使。周密《齊東野語》卷九《李全》:“其(李全)雛鬆壽者,乃徐希稷之子,賈涉開閫維揚日,嘗使與諸子同學。其後,全無子,屢托涉祝之,涉以希稷向與之念,遂命與之,後更名(壇)[璮]雲。”陳桱《通鑑續編》卷二〇、卷二一:“嘉定十三年八月,復海州,以徐晞稷知州事。”“寶慶元年二月,李全作亂,焚楚州,淮東製置副使許國走死,以徐晞稷爲製置副使以撫之。”《宋史》卷四七六《李全傳》:“[史]彌遠懼激他變,欲姑事涵忍而後圖之。謀帥莫可,以徐晞稷嘗倅楚州、守海州,得[李]全歡心。晞稷亦勇往,乃授淮東製置使,令屈意撫全。”兩者關係密切,故而認彼子作己子。

李璮得任益都行省,顯然不在其養父李全的卒年,因爲中間尚有其養母楊妙真的蒞職。《金史》卷一一四《白華傳》:“正大八年(元太宗三年)夏五月,楊妙真以夫李全死於宋,構浮橋於楚州北,就北帥唆魯胡吐乞師復仇。”其始嗣,則太宗十年或略早。袁桷《清容集》卷二九《徐之綱墓誌銘》:“皇元略中原定地,戊戌歲(元太宗十年),始招輯儒士,君(徐之綱)以明經選益都,於時李璮以諸侯兵分省,君以府學教授佐省事。璮喜儒,間問攻戰成敗,陰蓄甲士習勞苦。君講經曰:使民以時,相君不知也。璮默然。又曰:平王威烈,周之衰也。戰國之士,知諸侯而不尊周。唐世,河北將士尊藩鎮而不知有唐。其言簡直,遂黜爲滕州滕縣尉。讒者復以默誌羅君禍,後璮果就誅,而君亦已下世。”《民國牟平縣誌》卷九《薑房墓碑》:“嗣後山東、淮南等路行省相公李君(璮),先少保(全)之子也,念公(薑房)之德,欲旌其代,遂表其長子(思明),俾承總管之符節,次子(思聰)俾襲本郡刺史之職。二人亦恪居官次,不墜家聲,頗知細民之利病,且能委曲以事上官。李君嘗褒賞之。”“於是,率籲諸孤,蠲擇吉日,以乙卯年(元憲宗五年)二月甲申,遷瘞於州治南魯宋裏,從先塋也。二人狀公之行,求銘於餘。”

李璮以軍攻宋,首見於元憲宗五年。《通鑑續編》卷二三:“宋寶祐三年夏六月,賈似道敗蒙古李璮於海城。璮,李全子也,小字鬆壽。既降蒙古爲山東行省,葺舊海城,將窺海道,似道遣師敗之。”二年以後,爭戰達到高潮。《元史》卷三《憲宗紀》、卷二〇六《李璮傳》、卷四《世祖紀》:“元憲宗八年四月,詔徵益都行省李璮兵,璮來言:益都南北要衝,兵不可撤;從之。璮還,擊海州、漣水等處。”“八月,璮與宋人戰,殺宋師殆盡。”“憲宗七年,又調其兵赴行在,璮親詣帝,言曰:益都乃宋航海要津,分軍非便。帝然之,命璮歸,取漣、海數州。[八年]璮遂發兵攻拔漣水相連四城,大張剋捷之功。”“中統元年月乙巳,李璮言:獲宋諜者,言賈似道調兵聲言攻漣州,遣人覘之,見許浦江口及射陽湖兵船二千艘,宜繕理城塹以備。”“八月己酉,宋兵臨漣州,李璮乞諸道援兵。”“癸醜,李璮乞遣將益兵渡淮攻宋,以方遣使修好,不從。”“九月乙亥李璮復請攻宋,復諭止之。”“十月丁未,李璮言宋兵復軍於漣州。”“二年正月乙酉,宋兵圍漣州。己醜,李璮率將士迎戰,敗之。賜詔奬諭,給金銀符以賞將士。庚寅,璮擅發兵修益都城塹。”“二月己亥,宋兵攻漣水,命阿術等帥兵赴之。”“丁巳,李璮破宋兵於沙湖堰。”

李璮舉兵之時,曾經傳檄各地。胡遹《紫山集》卷一五《蒙古巴爾神道碑》:“中統三年春,李璮叛,遣奸黨僞驛,遠圖不軌,東西經數路,官府莫能辨。公(忙兀八剌)發詰而服,奸謀爲之破散。”《元史》卷五《世祖紀》:“中統三年六月癸卯,太原總管李毅奴哥、達魯花赤戴曲薛等領李璮僞檄,傳行旁郡,事覺,誅之。”姚燧《牧庵集》卷一八《徐德神道碑》:“如李璮將爲亂,自益都傳檄求臣叛王。而平陽總管李毅不思,移文太原,爲忻之監州恩巴楚(阿八赤)所發,故兩總管皆誅論。毅子青童尚孩,坐徙遼海,君哀之,帥毅家童訟之宥密,以爲祖宗之法,父子罪不相及,且昔檄事,青僮何知?與禍至茲,非昭代罪人不孥之旨。宥密遂奏而還之。今戍西川,長萬夫。”“求臣叛王”之“叛王”,顯然是指阿裏不哥。而平陽、太原二路,分別爲術赤、察合臺二係之“湯沐邑”。《元史》卷二《太宗紀》:“元太宗八年七月,詔以真定民戶奉太後湯沐,中原諸州民戶分賜諸王、貴戚、斡魯朵:拔都,平陽府;茶合帶,太原府;古與,大名府。”其年仍當忽必烈、阿裏不哥爭位時期,二路總管不辨形勢利害,予以“移文”,從而招來殺身之禍。而轉而支持另一個“大汗”,不太可能是李璮背叛的真正動機。

李璮與西鄰的濟南路“世侯”關係極其緊張;特別是繼掌的張宏,曾經向合罕告發而罪名不輕。《元文類》卷五〇張起岩《張宏行狀》:“公(張宏)條其逆跡等十事,大略以爲:諸路城壁不修,而益都因澗爲城,國初,以全師攻之,數年不下,今更包以磚石,而儲粟於內,且留壯丁之轉輸者於府,其誌欲何爲哉?又諸路兵久從征伐,不得休息,率皆困弊,而璮假都督之重,擁強兵至五七萬,日練習整厲,名爲討宋,而實不出境。士卒惟知璮之號令,不復知稟朝廷之命。平章王文統故璮參佐,儻中外連構,窺伺間郤,以逸待勞,此尤可慮。又大駕前歲北征,群臣躬捍牧圉,而璮獨以禦宋爲辭,既不身先六軍,復無一校以從,本欲休養士卒,以覘國家虛實。及駕還京師,諸侯朝覲,璮又不至,不臣之心,路人共知。國家去歲遣使往宋,實欲百姓休息,璮獨不喜其和,奸欺叵測,方發兵邊境下竊兵威,上失國信。又如市馬諸路,無論軍民概屬括買,獨不及益都,而璮方散遣其徒,於別境高其直以市。其王文統與璮締交,於此尤著。又中統鈔法諸路通行,惟璮用漣州會子,所領中統鈔顧於臣境貿易諸物,商人買鹽而鈔不見售。又山東鹽課之額,歲以中統鈔計爲三千五百定,近年互爲欺誑,省爲二千五百定,餘悉自盜。屬法製初新,宜復舊額而欺盜仍前。”

可是,當李璮舉兵之際,“條其逆跡”的張宏卻升大都督而與之相並,不僅如此,所轄地方也有所增加。《牧庵集》卷二四《孫顯神道碑》:“世祖立極,置江淮、江漢兩大都督:東則李璮開閫益都,西則史權開閫鄧州,與宋揚州、襄陽兩製帥掎角。”程钜夫《雪樓集》卷一六《張榮世德碑》:“伯曰宏,字可大,既襲祖父(榮)爵,中統元年,以南伐功授濟南路大都督,統攝諸軍事,未幾,割山東五州隸濟南,改山東路,職如故。先是,察益都李璮有叛謀,密奏於朝凡三;三年,璮果叛,據濟南城,與戰敗之,璮誅,復治濟南。”忽必烈藩府舊臣之一的趙璧,也在同時兼同職,這意味著原江淮大都督權力受到削奪。張之翰《西岩集》卷一九《趙璧神道碑》:“庚申,上登寳位,建元中統,升[趙璧]燕京等路宣慰使。”“二年,兼大都督,管領諸軍。三年,李璮叛。”令人奇怪的是,在兵亂平定以後的數年內,張宏與其叔邦直都受到了不同藉口的懲處。《元史》卷六《世祖紀》:“至元二年春正月癸酉,山東廉訪使言:真定路總管張宏,前在濟南,乘變盜用官物。詔以宏嘗告李璮反,免宏死罪,罷其職,徵贓物償官。邳州萬戶張邦直等違製販馬,並處死。”其中,也許含有合罕對其“激變”的不滿。

在李璮的姻親名單中,有“婦翁”相臣王文統和“妹婿”宗王塔察兒。《元史》卷二〇六《王文統傳》:“遍幹諸侯,無所遇,乃往見李璮。璮與語,大喜,即留置幕府,命其子彥簡師事之。[王]文統亦以女妻璮。由是軍旅之事,鹹與諮決,歲上邊功,虛張敵勢,以固其位,用官物樹私恩,取宋漣、海二郡,皆文統謀也。”“及即位,厲精求治,有以文統爲薦者,亟召用之。乃立中書省,以總內外百官之政,首擢文統爲平章政事,委以更張庶務。”郝經《陵川集》卷三七《再與宋國兩淮製置使書》:“東務方作,嗇人在野,飄忽而入,再爲揚塵,則貴朝必起應兵,兵端一交,禍亂何時而已?使人何日而歸乎?且青、齊,塔察國王之分土,而李公,王之妹婿也,伯姬雖歿,叔姬復來。今王有定策之功,而士馬精強,必相率而致怒。”二者都沒有預先的反應,特別是王文統,似乎有被故意“出賣”的嫌疑。《元史》卷二〇六《王文統傳》:“又明年二月,李璮反,以漣、海三城獻於宋。先是,其子彥簡由京師逃歸,璮遣人白之中書。及反書聞,人多言文統嘗遣子蕘與璮通音耗。”“會璮遣人持文統三書自洺水至,以書示之,文統始錯愕駭汗,書中有期甲子語。”如果李璮認爲王文統也參與了奬拔張宏的決策,由忿怒而致陷害,也未必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