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呼喚翠萍(1 / 3)

“抱緊我!”我再說。我想,我們都感到了彼此內心深深的恐懼,一聲尖利的警報把劉建國從假寐中驚醒,他睜開眼,天近黃昏,屋子裏已經暗下來,一切都影影綽綽。劉建國用一隻手握成拳,返過去在腰上砸了幾下,站起來,他的嘴裏嘟噥了一聲,隻有他自己可以聽J出那是一聲“翠萍”。

呂翠萍,這樣的名字叫起來像咬6月間才上市的水蘿卜,哢嚓一聲汁水飛濺,每一滴汁水都透著平民的味道,那叫一個甜和脆!劉建國愛叫翠萍,愛這平民的味道,從四十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元旦早晨開始,特別是15年前老婆病了後,翠萍,就成了劉建國嘴邊的一句囈語。

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到翠萍這個名字的感覺。一大早,劉建國就上山砍了捆柴火,背回來。白從體檢通過,新兵又經過了家訪,走,就是指日可待的一件事,隻等通知了。

劉建國姊妹兩個,他下麵還有一個妹妹,他一走,家裏就等於走了個壯勞力,妹妹是個身單力薄的女孩子,J出力流汗的活可都放在了父親一個人肩上。可是,當兵是個光榮的事情,特別是在1963年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劉建國想在走之前給家裏多砍點燒柴,再說,已經是滴水成冰的深冬了。

一捆柴扔在了門前的柴垛上,還沒等他直起腰來,就聽到身後響起一陣脆生生的嘰喳:“喲!這劉家燒了啥高香了,要下個這麼出息的兒於,都成了解放軍了還砍柴哩!”不用看就是村裏的媒婆“三仙姑”,她總能把一句正常的話說出雜和麵的味道來。劉建國不想理她,因而並未答話,隻是直起身子從脖子上抽了毛巾擦汗。就聽母親從灶房裏迎出來,說:“我說這一大早的樹上喜鵲叫哩,才是他嬸,快進屋!”母親平常也是見不得這個走東家串西家的女人的,今天卻是異常地熱情。劉建國就知道母親與“三仙姑”之間肯定有啥事了。

過了兩天,“三仙姑”領來了個姑娘,就是呂翠萍,說是她娘家的一個妹子。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說是家裏在那場災難中餓死了人,傷了大元氣。呂翠萍生得小巧,麵黃肌

瘦,看起來低眉順目的,抬頭看人時眼裏還有一抹驚慌,就是那一抹驚慌讓劉建國的心軟了下來。母親私下裏對兒子說:“哪有這麼好的事,人家不要彩禮,把個大姑娘白送。隻是想討個好人家,找個吃飯的地方——看來前兩年真吃了大虧了。”劉建國同意了去部隊前結婚的提議,但呂翠萍的年齡不夠婚嫻法規定的年滿18歲,於是硬是等到了1964年的元旦。因為劉建國是新兵,是要為國家做貢獻的人,那天早上工作人員特地從熱乎的家裏iLH來趕到單位為他們頒發了結婚證書。回到家,母親早打了一鍋玉米麵攪團,酸菜汁裏放了比平時多的紅辣椒麵來給他們慶賀。

1964年元旦的晚上,劉建國家鬧新房的人很知趣,早早地就散了,屋裏就剩下了22歲的新郎劉建國和早上剛滿18歲的新娘呂翠萍。劉建國的心跳得咚咚咚咚的,仿佛要掉出來,看著在煤油燈下頂著一方紅頭巾的呂翠萍,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盡管他朦朦朧朧地知道經過了今天的儀式,他已經能對這個女孩幹些什麼了。他緊張得厲害,後來不知道怎麼那兩個字就自己溜了JL來:“翠萍。”劉建國走過去也坐在了炕沿上,他猶豫了一下才抖著手揭開了新娘子頭上的紅方巾,劉建國喃喃著叫翠萍,胸口裏像點燃了一堆火,隻感到口渴。他看到翠萍水汪汪的眼睛從眼角那裏偷望著他,一抹笑意像月亮一樣明亮。

1964年元月2日早晨,劉建國從熱乎乎的被窩裏爬起來到武裝部集合,之後部從開往新疆阿勒泰。在阿勒泰滴水成冰的日子裏,翠萍的名字成了他捂在心窩上的一隻火爐,溫暖著他部隊裏枯燥而寂寞的生活。

在心裏呼喚翠萍,是劉建國從那時起就開始的習慣。現在,這習慣把他從深深的睡眠裏拽出來,他看一下表,4點20分。外麵黑乎乎的,睡著的那會兒影影乎乎鄰居家的雞叫了頭遍,叫聲七零八落的。冬天,黑夜長得沒邊沒沿兒,仿佛,那些雞們也在敷衍了事,叫完了好再去睡一個回籠覺。然後,叫二遍的時候就5點了,跟劉建國家的警笛是一個點兒。

一隻稀薄的影子飄過來,對著劉建國凝視,眼裏慢慢湧上淚來,有一滴落在了劉建國的額上,他的手抬起來撫了一下,沒看見似的對了虛空發愣一15年了,這老頭子一直在叫翠萍翠萍,叫得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15年來,我看著那個躺在床上叫做翠萍的軀體,可是我回不到那身體裏去,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在這個院子裏打轉轉。每當我下決心要走的時候,就聽見老頭子的呼喚,他的呼喚像鎖在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咒一樣把我鎖住了。

我還記得我病倒的那一年,剛剛50歲,那天下午我原是要為兒子和麵做刀削麵的,誰

知怎麼就摔倒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裏,老頭子拉著我的手,他的臉上都是淚,我想替他擦一下,卻怎麼也抬不超手了。後來我發現自己說話沒有人聽得見,再後來他們就說我成了植物人。我覺得自己怎麼能是植物人呢?我JL來進去靈便得很,我在病房裏打轉轉,就是走不遠。稍微走遠一點就會暈過去。所以我還是得乖乖地回來,待在病房裏,看劉建國給那個他喚做翠萍的人翻身、換尿布,做全身血液的疏通。看得我心裏是又幸福又難過。這個傻老頭子不知道我已經不在那個身體裏了,他還當床上躺的是我呢。

醫生說我醒來的希望微乎其微,讓我們回家,說再住下去沒多大的意義。我知道那意思是讓劉建國給我準備後事呢,劉建國卻堅信我能蘇醒,這樣我們就回了家。

警笛是兒子裝上的,很盡職,隔一小時就準時地響起,這時候,無論老頭子在幹什麼,他都會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那個病床前,為“我”翻身、換尿布、活動筋骨……他指望在自己盡心盡力的服侍與呼喚中,床上的那具軀體會醒來,警笛很快就會退役。

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一月一月,看得我心生煩惱。

回家兩年的時候,我被這樣的日子已經快逼瘋了,每次看到劉建國又走向了那張床,就氣得對他大喊大叫,可是他一點也聽不到。我想拉住他,讓他知道躺在床上的不是我,我的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他一點知覺也沒有,但我卻嚇壞了。漸漸平靜下來,我知道了自己隻是一縷空氣,被劉建國的呼喚箍著,在這院子裏飄。有時候我刻意不去看他,想在屋子裏製造一點動靜,可我連窯門邊的一張日曆都翻不動。

這會子劉建國起來了,下炕的時候他的背僵著,我知道他的腰不好。1969年,邊境局勢吃緊,劉建國的部隊也高度緊張,那一年他們建堡子,因為趕進度出了事,劉建國被壓在了石頭塊子底下,在醫院裏昏迷了三天三夜,後來腰就落下毛病了。因為他的傷,他轉業回了白雲,進了工廠成了一個車床工。

是,在他不在家的幾年裏,是我裏裏外外,照顧了他的父母,還要忙著上工掙工分。劉建國的父母每次給劉建國寫信,都要寫上我的情況。後來劉建國在部隊當了排長,村裏謠言傳得邪乎,都說劉建國這回當了大官了,跟我連個孩子都沒有,這回肯定會不要我了。

父母也擔心,寫信酌時候就拐彎抹角的說我的好話。說家裏隻要有一把白麵都是做給老兩口吃了的,能有我這樣的好媳婦,是他老兩口的福氣。說:你妹妹的婚事就是翠萍張羅的,到咱家幾年,沒跟我們誰紅過臉。你妹妹結了婚了,現在回家一進家門都還是先找嫂子。

你說,當初我家是那情況,劉建國一點也沒嫌棄我,等於救了我一條命,我怎麼會不對他的父母親人好呢?

劉建國工傷回來了,進了工廠當了工人,又有人傳:“看吧,過不了幾天劉建國就會不要呂翠萍了。”有人問為什麼,答:“那還用說?劉建國當了工人,那可是響當當的鐵飯碗!”問的人說:“那人家呂翠萍也是隊裏的會計!”先前的那人一抽鼻子:“再會計也是個農村戶口,在黃土裏刨食的!”我不管他,讓他們傳去!各人的日子各人知道。

劉建國的家裏是城邊上的,是菜農,說是農民又吃的是商品糧,但這商品糧和城鎮居民是不一樣的,百分之六十都是雜糧。這些雜糧好的時候是放過了期的玉米麵、高梁麵,不好的時候直接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紅薯。那些紅薯在運輸的過程中受了涼受了熱,磕磕碰碰,到了糧店已經長滿黑斑很難找到一顆完整的好的了,糧店就把這些紅薯三斤頂一斤雜糧地賣給了農民,反正農民也沒辦法,不要就得餓肚子。這樣的糧食買回來可想麵知,每次那百分之四十的細糧我都想方設法盛到了劉建國和父母、孩子們的碗裏,我碗裏就是那些發苦了的長著黑斑的紅薯塊。

我們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期間永盛機械廠擴建,占了村上的地,招收土地工,我成了一名機械廠的航車工,在車間裏開航車。雖然後來因為劉建國母親病倒我又回到了農村,但居家過日子,總要有一個人做出犧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