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縱橫黑白世界——康拉德的雙重語境(7)(1 / 3)

第三,“黑暗的心髒”意指殖民者心中的魔鬼,而庫爾茨就是魔鬼的偶像。作為一個掠奪成性的人,他把自己打扮成“憐憫、科學和進步的使者”,在象牙堆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國,而且被他的門徒頂禮膜拜。他在一個大陸公開地搶劫,將土人的人頭斬下,戳在成排的立柱上示眾。他身體的力量已經耗盡,而他的精神影響依然強大。他早已弱不勝衣,但他的聲音仍然能用口若懸河的雄辯,去掩蓋他黑暗心靈的貧乏:“那種無比高尚以及極其卑鄙的言辭,那搏動著的光明之河,或是來自深不可測的黑暗心靈的欺騙的流露。”他在垂危之際還在做著漫無邊際的殖民美夢,“那隻瘦瘦的胳膊威風地伸了出來,下巴在動,這幽靈的兩隻眼睛深陷在它那皮包骨頭的腦袋上陰森森地閃著光,那腦袋十分怪誕地頻頻點著。……他兩排肋骨圍成的體腔在顫抖……那景象好似一個用陳年舊象牙雕成的活動的死神偶像,朝著一群用暗暗發光的青銅鑄成的木然不動的人群,帶有威嚇性地揮著手。我看見他張開大嘴——顯露出一副極其古怪的貪婪神態,好像要把整個天空、整個大地和他麵前所有的人全部吞掉”。正如馬洛所說:“他就是一種深不可測的黑暗。”

比利時公司駐剛果貿易總站經理的叔叔也是一個庫爾茨式的掠奪者。他組織了一個埃爾多拉多探險隊,其目的就是從非洲土地的深處搶走金銀財寶。他在晚上一麵與侄子策劃在公司裏爭權奪利的陰謀,一麵“伸開他那隻短短的魚鰭般的胳膊做了個手勢——像是要把這森林、溪流、土地和河流統統攬為己有——像是在這陽光照耀的大地麵前,無恥地一揮手,向著那潛伏的死亡,向著那暗藏的邪惡,向著那內心深處的黑暗,發出奸詐的召喚……麵對著這兩個人,那極度的寧靜正在以一種不祥的耐心,等待著一場瘋狂侵略的結束”。與此同時,那些遠在倫敦的養尊處優的淑女們,或生活在興盛一時的超人迷夢之中,侈談“要讓千百萬愚昧無知的人從他們可怕的生活習慣中解脫出來”;或沉醉於殖民征服的現代神話,在客廳裏為庫爾茨之流招魂。

在《“白水仙號”上的黑家夥》中,黑暗的心髒則指水手們自己心靈深處自私、懶惰、渙散與膽怯等心態。滲透於康拉德小說中的根本性的東西是令人心焦的孤獨感。康拉德無限關心個人靈魂的奇異性及其神秘的實質。在他看來,正是這種奇異性顯示了各個心靈的特質,並使它陷於孤獨狀態。作者雖然也歌頌海上人物與狂暴無情的大海進行搏鬥時表現出來的勇敢堅毅,但他更注意描繪遮蔽在人物內心深處的恐怖與邪惡,揭示人物精神上的孤獨,筆端帶有悲觀主義。

第四,“黑暗的心髒”在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死亡意象。認真梳理一下《黑暗的心髒》的主要意象,我們就會發現它們大多與死亡、腐朽有關。隨著馬洛剛果旅程的深入,我們看到了荒廢破爛的鐵皮頂房屋,一個鏽蝕的鍋爐,一輛四輪朝天翻倒的小火車車廂,看上去好像是一具動物的屍體,還有被鏽蝕的無力抗拒的機器和一堆生鏽的鐵軌。這些資本主義文明的成果,殖民掠奪的鐵證,到頭來隻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在它的汙染之下,連空氣中都彌散著死亡的氣味。在貿易總站,“象牙”這個詞“在空氣中回響,在耳邊傳誦,從嘴裏歎出。你會以為他們在向它禱告。透過這一切,散發出一種愚不可及的貪婪的臭氣,恰似從屍體上吹來的氣息”。

飽受殖民蹂躪的非洲固然如此,而給他們帶來無窮災難的歐洲都市也不過是一座座地獄之城:在布魯塞爾這座“粉刷白了的墳墓”裏,人們“打算搞一個海外帝國,通過貿易撈取無窮無盡的金錢”。大陸貿易商會的辦公室“像沙漠一樣死氣沉沉”,門口坐著兩個女人。這兩個命運女神守衛著馬洛想要進入的地獄之門,一邊不停地把人們引到那未知的世界去,一邊拚命地為遠征剛果的冒險家們編織“一條溫暖的棺衣”。在漫長的歲月中,正是她們目睹一個一個的征服者從這裏走向瘋狂,走向死亡,因為除了征服和奴役的危險之外,僅僅那神秘大陸的熱病就是這些殖民主義者的大敵。在倫敦庫爾茨未婚妻的家裏,“高高的大理石壁爐帶有一種冰冷的墓碑一樣的白色,一架大鋼琴立在牆角,占據著一大塊空間,平平的表麵上泛出黑色的光亮,好像一口灰暗色的磨光的石棺”。這些末日景象,預示了世界史上繼雅典、羅馬之後,又一個歐洲文明的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