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籲。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宋江站在書案旁,一邊揮毫淋漓,一邊沉聲吟誦。詩吟完,字亦寫完,轉身對吳用笑道,“這是我當年發配江州時,在潯陽樓醉酒後作的一首詩。唉,一轉眼就過去七年了。”
吳用道:“後來我也是聽戴宗說起哥哥寫的這首詩,我與戴宗都敬服哥哥胸懷大誌,決意此生追隨。”
宋江搖頭道:“當年酒後疏狂罷了。現在看看,隻覺可笑。我宋江一心要出人頭地,帶著一幫兄弟,共建功業,共享富貴,這是何等快事。”他聲音忽地變得萎靡,“這些年山寨聲勢日隆,可也傷了那麼多人。你說,軍師,我們錯了嗎?”
吳用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哥哥為何有此一問?坦率地說,我實在想不透那日在忠義堂,當著那麼多弟兄,為何任憑馮駿和劉唐胡鬧?”
原來那天自忠義堂上散了之後,宋江對馮駿密信之事絕口不提,吳用不好多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宋江沉吟道:“馮駿那日給我帶了封密函,是老種經略相公所寫,勸我招安,他願意向朝廷引薦。”
吳用哦了一聲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又道:“哥哥原來是投鼠忌器。既然如此,十日之期明日便到,劉唐、馮駿這幾日在東關無所措手,明日忠義堂上正好逼他們就範。既然馮駿背後有老種經略相公,我們輕易動他不得,那就拿劉唐作法。”
宋江道:“明日倘若他們聰明,肯服輸領罪,自然既往不咎。可就怕他們蠢直,繼續無理取鬧,我們反處兩難之地。”
吳用笑道:“哥哥一向殺伐果決,為何對此事如此優柔寡斷。晁蓋之死已成鐵案,豈容反複?若是不肯低頭請罪——”他頓了頓,目視冷冷,“唯有劍耳。”
宋江捋了捋胡須,道:“軍師所言極是,不過我們梁山靠的就是兩塊招牌,一塊是義,一塊是忠。有義,我們兄弟們才能聚在一起。有忠,朝廷才能接納我們。如今一百單八將能同聚梁山,是因為我們對眾兄弟寬宏大度,有難必救,天下皆知我們梁山重義。倘若一旦失了義這個招牌,就會土崩瓦解,我們多年心血付之東流。不是我不忍,我擔心的是要真下令殺了劉唐,實在怕冷了眾兄弟之心,也怕有人趁機鬧事。”
“哥哥如此瞻前顧後了,豈不自縛手腳?”
宋江聽了,愕然望著吳用。吳用自知失言,正欲賠罪,宋江擺了擺手,道:“這忠義二字是麵招牌,也是道枷鎖。要立招牌,須戴上枷鎖;要去枷鎖,就砸了招牌。事難兩全啊,若非如此,我做梁山泊主也不會如此大費周折。”
吳用站起來躬身抱拳,道:“哥哥見識長遠,非吳用可及。”他略一沉思,慨然道:“梁山畢竟不是沒有規矩的地方,豈容兒戲。若哥哥不便出麵,就推說染病,我來處置。一旦有什麼閃失,哥哥再主持局麵。”
吳用頗有智謀,又精明強幹,做事一向少有疏漏。因上次想把馮駿趕下山,誰知反而惹下麻煩,宋江雖未明言責備,吳用自己心中頗為不安,因此這一次主動請纓,意圖將功折罪。
宋江歎息道:“軍師啊,這梁山之上,數你功勞最大,可是這些年也為我背了不少惡名,我宋江愧對於你啊。”
一向沉靜的吳用略顯激動,道:“我吳用一介書生,百無一用。要麼埋沒村野做個私塾先生,要麼落草一輩子做個盜賊。是哥哥讓我有個念想,吳用此生追隨哥哥,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宋江喟然長歎道:“明日之事一定要處置得幹淨利索,不能再出意外了。這一切就靠軍師費心了。”
“哥哥放心。”吳用又躬身答道。
吳用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馮駿、劉唐也在思量應對之策。
雖然隻是申時,但是梁山東側已經是暮色沉沉了。成群的蝙蝠在空中來回飛旋,發出令人不安的吱吱叫聲。東關柵口守衛的嘍囉已經挑起了燈籠,查看來往辦差人員的令牌。
這是十日之期的最後一晚。馮駿和劉唐坐在一棵酸棗樹下的石幾旁,酸棗樹半邊已經枯了,枝葉稀疏,樹下除了石幾石杌,還有一排兵器架。
雖有裴宣暗中相助,但是晁蓋之死的前因後果遠遠沒有查清,更遑談揪出凶手了。唯一的救星曹正還不到身在何處,明日再上忠義堂隻能靠馮駿、劉唐自己了。兩人盤算了多時,又枯坐了多時,卻都毫無頭緒。一臉疲憊的劉唐忽然站起來,從架子上抽出一把樸刀,道:“有些日子沒有撚刀弄棒,渾身都生了鏽了。”
他看了馮俊一眼,又道:“馮大哥,認識你這麼多天,還不知道你手底下武藝怎樣?”
馮駿笑了笑,也站起身,走到兵器架旁看了看,取出一條杆棒,擺了個秦王挎劍式。劉唐雙手橫握樸刀,道:“那你可吃虧了。”
馮駿道:“不妨。”上前一步,以棒代槍,直刺劉唐胸口。劉唐把刀杆向上一抬,馮駿卻倏地抽回杆棒,一個攔腰橫掃。
劉唐讚道:“好快。”樸刀順勢一豎,一聲鈍響,刀杆截住了杆棒。劉唐刀鋒隨即揚出,馮駿忙後退一步,劉唐逼近一步,不料馮駿後退時,一招白蛇吐信,棒端斜出直抵劉唐左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