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大路上的白卵石,是光明的彙合點。傍晚時荒原上白茫茫的石南灌木叢,清真寺院中的大理石地磚,海礁洞中的簇簇花朵——海葵花……任何白色都是儲存起來的光明。
我明白,判斷一切存在物取決於它們吸收光的能力。有一些存在物善於在白晝迎接陽光。入夜後,在我看來,就像是光的細胞群。——我見過正午在原野上奔騰的溪流。它流到稍遠的地方,在崩坍的陰暗的岩石下麵,讓聚集的寶藏發射出金色的光芒。
但是,拿塔納埃勒,我在這兒隻願和你談談實物,——絕對不談不可見的實體,——因為……正像那些奇妙的海藻,一旦離開海水,立即變得黯淡無光……同樣地……等等。
——變幻莫測的無窮無盡的景色不斷地向我們證明,可以由它們作為襯托的各種各樣的幸福、憂鬱,我們還沒有全部領略過。我知道,在我童年的某些日子裏,我還常常感到憂愁。在布列塔尼的荒原上,有時我的憂愁會突然離我而去,因為它覺得它已融合在景色之中——這樣,我就能愜意地觀賞麵對著我的憂愁。
無窮無盡的更新。
他做了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隨後就說:我知道這事從沒有人做過,從沒有人想過,從沒有人說過。——突然,一切在我看來都是絕對新的。(世界的全部曆史都包含在此時這一刹那中了。)7月20日,清晨二時“起身。人們最不應該讓上帝等待。”我一邊起身,一邊這樣叫嚷。不管你起得多麼早,你總見到生命在川流不息;生命睡得較少,因而不像我們那樣要人等候。
黎明,你曾是我們最親切的快樂。
春天,是夏天的黎明!
黎明,是一天的春天。
當彩虹出現……我們還沒有起身…………可是對月亮來說,黎明從來到得不夠早,或者換句話說,來得不夠晚……睡眠我領略過夏日晌午時分睡眠的滋味。——日中的睡眠——大清早就開始勞動,精疲力竭的睡眠。
下午兩點——孩子們躺下。窒人的靜謐。可以演奏些音樂,但並沒有這樣做。印花布窗簾的氣味。風信子花和鬱金香花。內衣床單。
下午五點——醒來時汗流浹背;心怦怦直跳;打寒戰,腦袋飄飄然;肉體無拘無束;多孔的肉體,似乎什麼都能輕而易舉地侵入。太陽下沉,草地昏黃;日暮時眼睛睜開了。哦,傍晚時的思想汩汩流動;入夜時花朵舒展。用溫水洗額;出門去……一排排貼牆種植的果樹;夕陽下圍牆內的花園;公路上,從牧場歸來的牲口;毋須再看日落——已經足夠觀賞。
歸來。燈光下重新開始工作。
拿塔納埃勒,關於床鋪,我將對身體說什麼呢?
我在麥稈堆上睡過;我在麥田的犁溝中睡過;我在陽光直曬的草叢中睡過;我在堆放幹草的倉房中睡過,我曾把我的吊床掛在樹枝上;我曾在海浪的顛簸中睡過,我曾在輪船的甲板上睡過;或是麵對著粗笨的舷窗孔,在底艙的窄鋪上睡過。在一些床鋪上,神女在等我;在另一些床鋪上,我曾等待過俊童。有一些床鋪被褥柔軟之至,和我的身體一同為愛情而起作用。我曾在軍營的硬木板上睡過。在那裏,睡眠好像是一種道德上的淪落。我也曾睡在奔馳的車廂裏,那運動的感覺沒有須臾離開過我。
拿塔納埃勒,人們能做些奇妙的睡前準備,人們能奇妙地睡醒,但沒有奇妙的睡眠,一旦我不再覺得夢是一種真實,我就對它失去了愛。因為最美的睡眠都抵不上醒時的須臾片刻。
我習慣於麵臨敞開的窗戶而睡,宛如直接睡在露天。在七月大伏的夜間,我赤身裸體在月光下入睡。天一亮,喜鵲的叫聲把我喚醒;我便全身泡在冷水中,並為能一早開始我的工作而得意。而汝拉山中,我的窗戶淩駕在一個峽穀之上,白雪不久填滿了這個峽穀。從我的床位,我看得見樹林的邊緣。烏鴉在那裏飛;大清早,我在牧鈴聲中醒來。我的住屋附近,有一個泉源,牧童趕著牛前來這裏飲水。這一切我都能清楚地憶起。
在布列塔尼的旅舍中,我喜歡接觸那粗糙的散發肥皂香味的床單。在巴爾伊爾,水手們的歌聲把我喚醒;我奔到窗前,看著一艘艘木船遠航。隨後我便向海邊走去。
有那麼一些精美絕倫的住所,但任何一所我都不願久待。我怕那些大門緊閉,怕那些陷阱,那些幽禁思想的牢房。流浪的生活是牧人的生活。(——拿塔納埃勒,我將把我的牧羊杖親手交給你,現在輪到你看守我的羔羊了。我累了,現在你可以出發了。大地到處是敞開的,而那些永遠吃不飽的羊群咩咩地叫個不停,在尋找新的牧草地。)拿塔納埃勒,有時一些奇異的住所使我流連忘返。有些房子坐落在樹林裏,有些瀕臨水域,有一些非常寬敞。但是,一旦我停止了對它們的觀賞,一旦我不再覺得它們新奇,——我已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一旦我要開始思索,我就拋棄了它們,揚長而去。
拿塔納埃勒,我無法向你解釋這種強烈的喜新厭舊的欲望。我好像並不使任何東西失去新鮮味;但我的首次感覺是如此強烈,隨後的重複都不能使這種感覺有所增強。我常回一些城市和地區舊地重遊,但那是去體會日子或季節的變化。我在阿爾及爾生活期間,每天傍晚都在同一家摩爾人開的小咖啡店打發時間,那是為了辨認出每個人從一個黃昏到另一個黃昏之間的難以察覺的變化,為了觀察時間在如何緩慢地改變這一塊小小的空間。
在羅馬,我住在河水和馬路齊平的班西河附近。我的窗口裝著鐵柵,如同監獄的鐵窗。一些賣花女走來向我兜售玫瑰花,空氣中彌漫著玫瑰香味。在佛羅倫薩,不必離開座位,我就能瞥見泛濫的渾濁的阿諾河。在皮斯卡拉的平台上,月色皎潔,黑夜無限寂靜,梅麗愛姆來了。她整個身子裹在一條撕開的白色大罩袍中。她笑著讓罩袍墜落在玻璃門前。在臥室裏,我已為她準備下甜品。在格勒納特,在我住房的壁爐架上,陳放的不是燭台,而是兩個西瓜。在塞維勒,有西班牙式的內院,由一些灰白大理石鋪成,充滿樹影和水的涼意。水流著,淌著,在院落中央的小池中潺潺作響。
一堵牆,厚得能擋北風,但牆上又多孔,南方的陽光可以射入。一座可以滾動的旅行房子,迎接著南國的種種愛情信息。拿塔納愛勒,我們要有一個什麼樣的臥室呢?秀麗的景色所環抱的一席棲身地。
我還要和你談談窗戶:在那不勒斯,傍晚,我在陽台上挨近穿著淺色裙服的女人,聊天和幻想;半開半合的幃幔把我們和舞會喧鬧的人群隔開。交談中有時使用了一種如此令人惱火的斯文腔調,結果有好一陣子大家都默不作聲。接著,橙花的強烈香味從花園內升了上來,還有夏夜鳥的歌聲。不久,連這些鳥的歌聲也變得斷斷續續了。歌聲停止時,聽得見極其微弱的波濤拍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