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卷(1 / 3)

一在一個花園裏——在佛羅倫薩的山崗上(那麵向費哀紹勒的山崗)——我們今晚在那裏聚集。

昂蓋爾、伊基埃、狄第爾,你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是什麼樣的欲望燃燒了我的青春。(拿塔納埃勒,我現在以自己的名義向你重申。)我對光陰的飛逝感到惱火。必須作出選擇總是一件使我難以忍受的事。在我看來,選擇主要並不是選,而是排開不為我所擇取的事物。我深感光陰的狹窄性,時間隻具有一個麵;時間是一條線——我多麼願意時間具有空間的形式;我的欲望馳騁在時間的線上,必然會前後踐踏。我總是隻能做這件事或隻能做那件事,所以我常常不敢有任何作為。我昏頭昏腦的,兩隻手好像總是張開著,惟恐一合下去,抓住的僅僅是一樣東西。我在生活上的差錯,是從那時起,就不長期地從事一種學術研究,因為我不甘心放棄很多種其他的學術研究。以這種代價得來的一切都嫌太貴,各種理由都無法戰勝我的苦惱。進入一個歡樂的交易場所,而身上隻有(這是托誰的福呢?)一筆微不足道的錢。隻有這樣一筆錢!進行選擇,這就等於是永遠地放棄其餘的一切,而這數量眾多的其餘部分總是要比任何個別事物討人喜歡。

由此我對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占有抱有一點反感。那種害怕心理,是害怕自己從此隻能占有這種事物。

商品!食物!許多新發現的東西!為什麼我們不經爭執,就不能得到你們呢?我知道大地的資源正在枯竭(盡管這些資源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我知道,兄弟,我喝幹了的杯子對你來說就是個空杯子(雖說水源就在附近)。但你們,你們這些非物質的思想,不固定的生命形式,科學的知識和對上帝的認識,裝盛真理的杯子,不會幹涸的杯子,你們到了我們唇邊,為什麼又舍不得給予呢?其實,我們的幹渴全部得到了滿足,也不足以使你們枯竭。在新的嘴唇伸向你們時,你們總是滿溢出清涼的水。——我現在明白這一神聖源泉的每一滴水都是相同的;那最小的水滴就足以使我們陶醉,向我們顯示一個完整的上帝。但那時,愚蠢的我,為什麼不希冀得到呢?我見到別人幹任何事情,都希望自己來幹;不是希望自己幹過,而是幹。——請你聽我說,——因為我不僅不大害怕疲憊和痛苦,而且把這些看成是生活的教育。我嫉妒巴美尼特已有三個星期,因為他在學習土耳其語;兩個月以後,我又嫉妒奧道斯,因為他學習天文學。因此我對自己隻能描繪一幅最模糊、最不清晰的圖像。

“梅納克,給我們說說你的生平吧。”阿爾西特說。——於是,梅納克又往下說了:“我到十八歲上,學完了初期的學業。那時我厭倦工作,內心空虛,從而萎靡不振,身體因束縛而不適。我消耗自己流浪的狂熱,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旅途。我認識了你們今日了解到的一切:春天、大地的氣息、田野上盛開的花朵、河麵上的晨霧,以及草原上日落時的水汽我穿越一些城市,我不願在任何地方停留。我想,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牽掛,在川流不息的運動中保持不變的熱忱是有福的。我敵視爐火、家庭,敵視一切讓人們得到憩息的場所;我也敵視持久的感情、忠貞的愛情、一成不變的思想——這一切都會損害正義。我宣稱:我們應該始終對每種新鮮事物抱無保留的歡迎態度。

“有些書本告訴過我,每一種自由都是短暫的。自由從來就隻在找它自己的奴隸地位;或者,至少在找它的信仰。這如同薊草種子隨風飄揚,找一塊可以生根的沃土一樣——隻在固定下來以後才會開花。但是我在課堂上學到過:理論不能引導人們;每種理論,隻要找,就可以找到對立的理論。我於是就常常在長途跋涉中去尋找對立的理論。

“我始終生活在等待之中,心裏樂滋滋地準備著接受各種各樣的未來。見到快樂就會產生對這種快樂的饑渴;我想方設法使得這饑渴和它的滿足相距極近,就像問題和已經準備的回答不用什麼間隔一樣。我的幸福在於每個泉源都能使我體會到一種口渴;而在缺水的沙漠裏,我的幸福又在於我心甘情願地讓我的體溫在烈日的照射下上升。夜晚人們可以來到美妙的綠洲。盼望了一整天後,綠洲更能給人以陰涼。在這片覆蓋著黃沙,在太陽的炙烤下昏昏欲睡的大地上,我卻感覺到——天氣這麼炎熱,連空氣也在振蕩——生命還在搏動,不能安睡;在遠方天際,我感覺到生命因衰竭而顫抖;在我的腳旁,生命受愛情的滋養而膨脹不已。

“每日每時,我隻是一味尋求一種能更單純地滲進自然的能力。我具有那種不過於受自己束縛的寶貴的天賦。過去的回憶能施加給我的威力是極有限的,僅僅能維持生命的一貫性:好像那條把提修斯和他昔日的愛情連結起來的神秘的線,它並不能阻止他穿越最新的國度。這條線還會斷掉……美妙的再生!我在早晨的散步中時常能品味到新生的感覺。‘詩人的天賦啊!’我喊道,‘就是能不斷左右逢源的天賦!’於是我四處去恭候。我的靈魂是開設在十字路口的客棧。誰想進,就請進。我變得柔順、友好。我所有的感官都聽從支配。我專心傾聽,可以不帶任何個人偏見,把握住各種閃過的感情。我反應非常微弱,幾乎是從無異議。沒有任何事物被我視為罪惡。另外,我很快注意到,我對美的愛好,竟極少依賴於對醜惡的仇恨。

“我憎恨厭倦。我知道是無聊造成了厭倦。我主張人們發揮事物的多樣性。我到處歇息。我在田野上睡覺,在平原上酣眠。在大垛麥捆中,我瞥見過曙光的顫動;隨後,在山毛櫸林中,我瞥見過烏鴉的蘇醒。我清早在草地上沐浴。朝陽曬幹我涔濕的衣裳。有一天我看到豐收的莊稼伴著歌聲歸來。沉重的牛車緩緩前進,誰還會說田野哪一天比這一天還美呢!

“有一陣子,我那樣快樂,竟想把快樂傳遞給別人,並說出快樂在我身上生存的原因。

“我觀看一些陌生村落裏的人家。這些家庭晝散夜合。父親回來了,被工作累垮了。孩子們放學回家了。房子的大門有一陣子半掩著,迎接光,迎接熱和歡笑,黑夜降臨時大門重又關上。遊蕩的一切再也無法進入。風在門外窣窣作響。——家庭啊,我恨你,圍有柵欄的家園,緊閉的門戶,保證幸福的財產。——有時,憑借黑夜,我湊近一個窗戶,久久地觀看一家人的動靜。父親靠近一盞燈,母親在縫補衣物;爺爺的座位空擺著。一個孩子在父親身旁學習。於是,我起了把這孩子帶走,一起浪遊的想法。

“第二天,在放學時刻,我又見到了這孩子。第三天我對他講了話。四天以後,他丟掉一切跟我走了。我使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偉大的平原。他明白這平原是為他而展開的。我教導他,使他的靈魂變得較為放蕩不羈,變得歡悅樂觀。隨後,我還教他擺脫我。去體驗孤獨的滋味。

“獨自一人時,我品味到驕傲所產生的強烈的快樂。我喜歡在日出前起身,在茅屋頂召喚太陽;雲雀的歌聲是我的遐想,露水是我在破曉時的洗潔劑。我喜歡過分地節製飲食。我的食量小到使我頭輕腳重,渾身感到陶醉。此後,我喝過許多種酒,但是我知道,沒有任何酒給過我這種禁食後的眩暈,沒有任何酒,在大清早,出太陽前,我還未在麥垛裏熟睡之時,給過我這種平原搖晃的感覺。

“對於隨身攜帶的麵包,我有時一直保存到餓得半死時才食用。那時我好像能更親切地感受大自然,也能更好地為大自然所滲透;外界湧流人我身,我所有的感官迎接大自然,我身上的一切都參與了這一活動。

“我的心靈最後充滿了激情,孤獨感又加劇了這種激情。可在傍晚,這種激情又會使我疲憊。我以驕傲來支持自己。但這時我又懷念希萊爾,是他一年前使我克服了性情中過於孤僻的成分。

“到了傍晚,我就找他談心。他本身是個詩人。他懂得一切和諧。大自然的每種現象,對我們可說是成了一種公開的言語,我們能從中窺察到原因。我們能通過昆蟲的飛舞識別昆蟲,通過鳥類的歌聲識別鳥類,通過女人們留在沙灘上的足跡去斷定她們的美貌。對奇遇的渴望也吞噬著希萊爾,他的力量使他變得大膽。我們心靈上的青春,肯定沒有任何光榮及得上你!我們津津有味地品嚐一切,難以使自己對自己的欲望感到厭倦。我們的每一個思想都充滿熱忱,感覺對於我們說來是一種奇特的刺激。我們消磨光輝的青春,等待著美好前程的到來。在通往未來的大道上,我們大步邁進,口嚼籬笆上的花朵,嘴裏充滿似蜜的甜味和美妙的苦味,這大道的盡頭總是隱約地顯現在我們眼前。

“有時,我回到巴黎,常常回那屋裏待幾天或幾小時;我勤奮學習的童年就是在那裏度過的。屋裏的一切都在靜謐之中;家具上覆蓋著床單毛巾之類,這是主婦離去前放上去的。我一手持燈,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我並不打開緊閉了幾年的百葉窗,也沒有扯起發散著樟腦味的窗簾。室內的空氣沉沉的,氣味很重,隻有我的房間得到了整理。書房是最陰暗、最悄無聲息的房間。書架上和桌子上的書籍還保留著我當年安放時的秩序。有時,我打開其中一本;盡管是白天,我還是開燈閱讀。我忘卻了時間,我感到幸福。有時我掀開那架大鋼琴,在腦際搜尋昔日曲調的節奏,但我總是隻回憶起一鱗半爪。我寧可停下,也不願琴聲使我傷感。翌日,我又遠離開巴黎。

“我天生多情的心靈像水一樣流向四方。我覺得沒有任何快樂屬於我自己,我邀請遇見的每個人共享快樂。如果我獨自享受快樂,那僅僅是由於我的驕傲。

“有些人指責我自私,我指責他們愚蠢。我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愛某一個人,男人或是女人,但我珍重友誼、感情或愛情。當我把愛情奉獻給某一個人時,我不願剝奪我對另一個人的愛情。我隻是在出借我自己。我也不願去獨占任何人的身心。正像我在大自然中漂泊流浪一樣,在這個方麵,我也從不停留。在我看來,任何偏愛都不公正;我想屬於大家,所以不委身給某一個人。

“我對每一座城市的回憶都連帶有一次放蕩作樂的回憶。在威尼斯,我躋身於化裝舞會。在船上,在中提琴和長笛的演奏聲中,我嚐到了愛情的滋味。滿載著年輕女子和男人的其他船隻尾隨在後麵。我們的船劃向黎多去迎接黎明,但在一輪紅日升起時,我們已精疲力竭而入睡了。因為音樂早已悄無聲息。但是虛假的歡樂所遺留下來的這種疲乏我也喜愛,蘇醒時的這種暈眩我也喜愛;是這種暈眩告訴我們歡樂已經消逝。我會隨著那些大船的水手去其他的港口。我走進那些燈光昏暗的小街,但是我譴責內心的欲望。我和那些水手在低級的酒吧間附近分了手,走回寧靜的海港。在那裏,默默無言的黑夜似乎在勸導人們回憶那些小街,街上奇異動人的喧鬧聲恍惚還能聽到。我比較喜歡的還是田間的寶藏。

“可是到了二十五歲,我沒有倦怠於旅行,卻受到過度驕傲的折磨,這種流浪的生活使我的驕傲不斷滋長。我明白和確信,自己選擇一種新生活方式的時機終於成熟了。

“‘為什麼?’我對他們說,‘為什麼你們要和我侈談重上旅途呢?我很清楚,條條路邊盛開了新的花朵;然而這些鮮花現在等待的是你們。蜜蜂采蜜隻采一陣子;采完蜜,它們就成了寶庫的管理員。’我回到了被遺棄的公寓。我挪開了鋪在家具上的布。我打開了窗戶。我在周圍擺設了所有能弄到手的珍貴的或易碎的物品,花瓶或珍本書籍,特別是畫,我對畫的知識使我能以極低的價錢買到畫。這些是靠了我的積蓄。我在流浪生涯中,可以說不由自主地積蓄了這些錢。在十五年中,我像一個慳吝人一樣攢錢,我盡一切努力致富。我學習已過時的語言,因此能讀懂許多書;我學習演奏各種樂器;每日每時都消磨在卓有成效的學習上。曆史與生物尤其占用我的時間。我學了文學。我廣建友誼。友誼比起其他的一切對我更為寶貴。然而,即使是友誼,我也毫不受其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