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洪州
林晚卿趿著繡鞋,輕聲走了過去。蘇陌憶不動聲色地往裏麵挪了挪,給她留出外麵的一溜空間。床上的玉鉤晃動,發出輕微的聲響,林晚卿躺在了蘇陌憶身邊。
房間的門窗都關上了,還放下了床帳,林晚卿知道蘇陌憶睡覺不喜光,故而也沒有留下一盞夜燈。客棧有些年份,地板是木質的,有人走過的時候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把本該有的睡意也踩沒了。
身邊的男人呼吸平穩,輕得仿若沒有。但林晚卿知道,他沒有睡。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她張了張嘴,從喉嚨裏擦出一聲幾欲不聞的氣音,喚了句“大人”。沒有人應她。
林晚卿等了半晌,將聲音提高了兩分,又是一聲“大人”,像門外驟然響起的木板吱喲聲,讓人心頭一悸。
身邊的人歎出一口氣,他輕聲嗬斥道:“不睡覺就出去守門。”
林晚卿撇嘴,好在她早已經習慣這人的狗脾氣,當下倒也不覺得惱,隻是大睜著眼睛,看著虛空的黑夜道:“大人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對宋正行的案子如此在意嗎?”
沒有人回答她,那個問題變成自問自答。林晚卿的手在錦衾下攥緊又鬆開,緩緩地道:“因為他害死了我的家人。”她聽見自己故作平靜的聲音,是發抖的。
“你的家人過世了?”蘇陌憶問。
“嗯。”林晚卿點頭。
蘇陌憶沒有再問什麼。氣氛沉寂下去,夜如墨,暈開水波,將人卷入漩渦。
黑暗似乎給了她勇氣,林晚卿打開了話匣子。她微微側身麵向蘇陌憶,兀自又起了個話頭,小心地探問道:“大人你不怕黑嗎?”
蘇陌憶似乎輕哂了一聲,片刻才緩緩地道:“小時候挺怕的,總要留燈。所以我阿娘每次都會等我睡了,才熄燈離開。”
“哦……”林晚卿羨慕地道,“那挺好的。”
“可是後來,我學會了自己熄燈。”平淡的語氣,跟蘇陌憶以往說的每一句話一樣波瀾不驚,但林晚卿聽出了苦澀。
身邊的人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我現在不怕黑了。”
隱隱約約的,林晚卿覺得自己好像觸到了蘇陌憶的傷處,她一時感到有些窘迫,慌忙順著道:“我小時候也挺怕黑的,因為我總覺得人睡著了,靈魂會到處跑,如果沒有光,會找不到回來的路。”“所以睡覺的時候,我娘親會拉著我的手,她說這樣,我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嗬嗬……”黑夜中綻出兩聲尷尬的笑,她好似在嘲諷自己的傻氣。
“那你現在不怕了嗎?”他問,聲音還是嚴肅的。
林晚卿想了想,搖頭道:“不怕了。自從我的家人都離開以後,我覺得回不回來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什麼區別。每次睡過去,我反而希望自己的靈魂可以飄到他們在的地方。但是我一次都沒有找到過他們。”她吸吸鼻子,伸手揩了揩有些濕潤的眼角,不好意思地笑,“後來我就知道了,人睡著了,靈魂是不會跑的。”話音散落,逝匿於風,找不到一絲痕跡。
很久很久,沒有人應她,林晚卿以為蘇陌憶睡著了。她輕巧地翻了個身躺平,雙手無聲地摁住已經濕潤的眼睛,瞪大了眼睛,盯著什麼都看不到的床頂。一隻溫熱的手尋了過來。那是一隻光滑又幹燥的手,大得足以將她的拳頭包裹在掌心。細細密密的溫度化作一股熱流,酸了她的鼻子。
還是那個平淡的、不近人情的聲音,僵硬而沒有起伏,一點也不像在安慰人。黑暗中,蘇陌憶牽起了她的手,說:“睡吧,我會帶你回來。”
馬車轆轆駛過人潮洶湧的長街,豔陽高照,從車幔間投下一廂斑駁。林晚卿放下手中的小銅鏡,頗為惆悵地看了一眼正閉目養神的蘇大人,幽幽地歎出一口氣。
“大人……”她問,“兵器庫的周大人是個瞎子嗎?”
“什麼?”蘇陌憶冷不防被這個問題一驚,倏地醒了過來。
林晚卿將手裏的銅鏡晃了晃,蹙眉道:“他若不是瞎子,這種容貌的女子,怎麼可能成為他的愛妾?”“……”蘇陌憶看著林晚卿那五顏六色、俗不可耐的妝麵,頓時也無話可說。這些胭脂水粉、唇脂眉黛都是蘇陌憶為她準備的。
一開始,林晚卿還覺得蘇大人心思細膩,考慮周到。可是在他替她描眉上妝之後,林晚卿恨不得把這些東西全都扔到陰溝裏去。蘇陌憶本就與女子接觸甚少,再加上又不解風情,不近溫柔,所以他對於女子妝物的審美品位,實在是一言難盡。唇脂是油膩俗氣的豔粉色,眉黛是最黑的炭色,胭脂更是最紅的那一款,不管怎麼抹淡,林晚卿的兩頰都像是紅彤彤的猴屁股。
“我把它擦了吧?”林晚卿小心地詢問,生怕惹得白忙活了一陣的蘇大人不悅。
“可是……”蘇陌憶猶豫,“不用脂粉會不會太素了,不太像?”
“怎麼會?”林晚卿趕緊加把火,拍著胸脯保證道,“寵妾在魂不在妝。真的,精髓我已經把握到了。”蘇陌憶還有些遲疑,林晚卿幹脆湊近了一點,眨巴著一雙水盈盈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被瞧得心虛的蘇大人終於妥協,讓葉青打了一盆水來。
林晚卿倚在一邊專心洗臉,沒發現蘇陌憶靠在另一邊,餘光全落到了她的身上。原來不染鉛華,不施粉黛,是真的可以用來形容美人的。他虛虛地閉上眼,假寐,但一顆心早已落入了她麵前的那盆清水裏,波漪肆起。
馬車穿街過巷,搖搖晃晃,終於停在了一座高門大宅之外。
蘇陌憶拍拍睡過去的林晚卿,輕聲道:“到了,小心行事,別出紕漏。”說完,他先撩袍下了車。
外麵安靜了一瞬,接著響起一陣笑語寒暄。
林晚卿拍拍臉,讓自己清醒過來。她掀起一角車簾,看了看外麵。抱鼓石之後,是一扇朱漆廣梁的大門。大門前,烏泱泱地站了一堆人。為首的是一個穿著深綠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眉眼鋒利,帶著一股肅殺之氣。這應該就是蘇陌憶此行要見的人,主管洪州官礦的章司馬章大人。林晚卿趕緊放下簾子。
馬車外,有人略帶調笑地問道:“聽說大人此次前來,是帶著新納的寵妾,可是怎麼沒看見人呐?”
蘇陌憶輕咳一聲,帶著幾分輕佻的笑意。
“大人……”一聲嬌滴滴的呼喚倏地從人群之後傳來,清脆婉轉,似三月黃鶯,嫩得能掐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