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霞靜靜地坐在劉家老樓前,坐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坐在徐老掌櫃在世時經常坐的地方。因為鬱悶無聊,她便微仰起頭,望著如耦葉一樣碧綠碩大的桐葉,任往事如潮水,鋪天蓋地的翻滾而來:丈夫劉耀德在世時,曾經給她講過,這棵巨大的梧桐樹,早在祖輩們購買這塊地皮的時候,就是這樣巨大茂盛。特別是它挺拔粗大的枝幹,給人一種擎天之勢;它耦葉一樣碧綠的大葉子,在夏季下大暴雨的時候,能阻隔半個時辰的暴雨。所以,因為這棵巨大挺拔的梧桐樹,祖輩們便給前邊的臨街當鋪起名為桐茂典,喻示當鋪的生意像這棵梧桐樹一樣茂盛繁榮,綿長不息。
初秋的太陽,雖說炎熱,但因為天高風爽,雲白氣清,涼爽的樹陰下,毫無初秋之炎熱的感覺。太陽已經偏西南了,西廂樓的陰影,正慢慢的拉長,無聲地被拉長,被迫地被拉長;每拉長一點點,便是向梧桐樹這邊延伸一點點;於是,青霞便忍不住想,如果西廂樓的陰影,將她覆蓋住的時候,將會是什麼時辰呢?申時?酉時?戌時……
青霞想到這裏,便笑。在這個大院裏住了這麼久,竟然不知道西廂樓的影子延伸到梧桐樹下時是何時辰。
而梧桐樹的影子,也在慢慢地向東拉長,無聲地被拉長,被迫地被拉長;每拉長一點點,便向東廂樓那邊延伸一點點。這是多麼彼此和諧的侵襲呀,多麼勢不可熱源的侵襲呀!是蓄謀已久的侵襲,是四季輪回的侵襲,是春夏秋冬的侵襲……也慢慢向東廂樓那邊躲避。
每天的這個時辰,正是有條件午睡的人們午睡初醒後,正是初醒後的身體,渾沌無力的時候,正是剛剛被注入精神的時候。就像清泉被注入到僵硬的土地裏一樣,就像溪流淌進枯萎的生命裏一樣,就像清醒被注入到迷糊疲倦裏一樣……
其實,青霞也是午睡剛醒,也是剛剛走出房間,剛剛坐在陰涼的梧桐樹下。她自去年年底,從上海歸來,彙總了年底帳務,春節一過去,便開始讓總管家和總帳房,盤點長江以北的所有的土地、錢莊、銀號、當鋪、商號等資產。然後,她將這些資產手續,保管起來,靜靜地等著孫中山以中國鐵路督署總辦的名義所下達到河南政府的公文。
可是,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青霞她沒有等到孫中山下達的公文,卻等到了國民黨領導人——宋教文的遇害身亡,等到了南北分裂,等到了南北交戰,等到了袁世凱用雄厚的武力將革命軍打敗,等到了孫中山、黃興等國民黨領導人逃往異國他鄉,始終也沒有等到孫中山下達的公文。
可是,青霞卻從商界和教育界的同仁那裏,聽說孫中山下達的公文已經到達,隻是被扣在了都督府。於是,她便親自去拜訪都督張鎮芳,詢問此事。可張鎮芳卻失口否認,說根本沒有接到全國鐵路督辦下達的公文。青霞再到其它部門裏打聽,所有的回答皆和張鎮芳的如出一轍。立時,青霞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想再去一趟上海,可是,正值袁世凱的海陸軍和革命軍交戰猛然之時。
青霞本來對袁世凱的印像特別好。可是,自從民國成立以來,任總統的袁世凱並沒有將殺死張鍾端等十一名革命烈士的齊耀琳、柴德貴和張小順他們給法辦或免職,而是將他們原職原用。所以,從那時起,袁世凱在青霞的心目中,便大打折扣。特別是南北分裂之後,袁世凱用武力將革命軍打敗,並在全國各地大力搜捕革命軍,槍殺革命軍,她的心裏,便徹底對袁世凱失望了。
因為對袁世凱失望,盡管她現在還是中國女子參政同盟會會長,還是中國女子學務維持會會長,並且,還被北京女子師範學校的名譽校長;盡管現在天下太平了,可她懶得再北上進京,為這些事業而拚命忙碌了——盡管她很喜歡這些事業。
火辣辣的太陽,又無聲地向西南移動了半尺,因為西廂樓的陰影,又伸長了半尺多。陰影以外的地方,跳躍刺眼的陽光,似有火苗在輕輕而驕傲地燃燒。突然,一陣西南風,越過遠處的臨街桐茂典房,越過有火苗燃燒的地方,撲麵而來。碩大而碧綠的梧桐葉子,隨著西南風的經過,便在青霞的頭頂,發出一陣忽啦啦的響動。
青霞微仰頭,望著隨風抖動的桐葉,禁不住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回事呢!現在是民國了,可革命黨卻逃往他國,那張鍾端他們的死,是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成立民國嗎?那現在的民國,是他們追求的嗎……
青霞正沉湎於迷惑不解之中,鬱悶難受。突然,秋紅抱著她半歲多的兒子,走出房間,像在暴雨中行走一樣,飛跑著穿過刺眼的炎熱,跑向青霞這邊。
此時的秋紅,已經嫁給了秦川,是青霞從中撮合的。青霞之所以為他們做媒,是秋紅在生過孩子之後,青霞勸她抱著孩子回上官家,讓沒爹的孩子認祖歸宗,可秋紅死活也不同意。而奏川呢!也沒有妻小,雖說曾是綠林中人,雖說脾氣暴烈,可他畢竟心性耿直,心地善良呀!再說了,一個男人,又不是廟裏的和尚,又不修仙修佛,如果活一輩子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真是白來這世上走這一遭了。於是,青霞便突發奇想,撮合她和奏川,這樣以來,也可以拴住秦川的心。本來青霞是擔心秋紅不同意,可讓她想不到的是,盡管秦川比秋紅大二十多歲,而秋紅竟然滿口答應。秋紅願意,秦川更願意了。於是,青霞便在兩個月前,為他們舉行了個小小的儀式,算是拜堂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