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行始末
第一章蒙冤
我曆來奉公守法,清白做人,萬沒想到竟被警方視為犯罪嫌疑人,公然加以傳訊。
我隻好向警方耐心解釋:“你們一定搞錯了,錯了不要緊,改正就是了,我不會要求追究你們的責任。你們也不容易,這社會亂哄哄的遍地都是壞人,夠你們喝一壺的了,我非常體諒你們的處境……”
“住嘴!”警官厲聲喝道:“你給我坐下,別老背著手走來走去的,這是公安局的審訊室,不是菜市場。”
我看著屋子中間那塊黑乎乎的水泥墩子:“這髒不拉嘰的怎麼坐呀,我這條褲子可是名牌,不敢瞎糟蹋。”
“敢情你的屁股還挺嬌貴,坐慣真皮沙發了是吧?”
“我對坐具從來比較講究。”
“那我隻好遺憾的通知你,到了咱這一畝三分地,要委屈一下了,收起你的講究,給我老實坐下。這就對了。好了,如實交代自己的罪行吧。”
“不是說過八百遍了嗎,我清白一身,何罪之有?如果連我都會有罪,怕是十億人裏沒幾個好東西了。”
“你小子比十億人都高一頭怎麼的?給我說清楚,你這一身名牌,豪宅汽車是怎麼來的?”
“黨的富民政策帶來的,怎麼著,看見響應號召先富起來的人不順眼?可以告訴你,這都是一個汗珠摔八瓣兒,正當勞動得來的。”
“大爺我一個汗珠摔成十六瓣兒,勞動大半子輩了,至今還窮得叮當亂響,你小子乳臭未幹,憑什麼先富起來?”
“食有魚出有車者必有過人之處,非凡人能望其項背。”
“放屁,你小子不願交代是吧?先到號子裏蹲兩天再說。”
幾天後,在同一間審訊室,警官上下打量著形容枯槁步履蹣跚的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便宜了你小子,倒免費減肥啦。”
“警察大爺,我全招了,說吧,您要我承認什麼?”
“這還算個態度,這麼說那筆錢,真是你得了?”
“哪筆錢?”
“一說到錢就不親熱了,跟我裝傻。”
“不是,主要是我經手的錢多了去了,不知您說的是哪一筆?”
“不見棺材不掉淚,看看,這是什麼?”
“今領到現金……不錯,是我寫的,敢情您說的是這筆錢啊……我可沒得。”
“見了棺材還不掉淚,你可真不是東西。”
“保姆抱孩子,那是人家的,我又沒落下一個大子兒。”
“怎麼說?”
“這錢是我的上司,大胖子羅伯特讓去領的,全給他了,說是跑批文用,打發一下政府機關裏的那幫叫花子。”
“你竟敢汙蔑政府官員?”
“我哪兒敢,這話是大胖子說的。還說國家窮,沒錢給官員們長薪,所以咱們公司拿點兒出來是應該的,為國分憂嘛。省得他們窮急生變,影響穩定。”
“別那麽冠冕堂皇的,當心閃了舌頭。我問你,這錢,到底上哪兒去了?”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要是沒上咱國家幹部的口袋裏去,就肯定被大胖子昧著良心獨吞了唄。那胖家夥覺悟不高,嗜錢如命,是他媽的外籍華人,連祖宗都可以不認的主兒。”
“據調查,羅伯特先生否認了你所說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兒。而你,又提不出任何證據,證明這筆巨款的去向。所以,我認定你犯有職務侵占罪,利用職務之便非法占有公司資金。”
“冤枉,千古奇冤哪,我對天發誓行不行?誰得了這錢誰是王八蛋。”
“你安心坐牢吧,告辭了。”
逮捕,預審,起訴,審判。經過一係列訴訟程序,我於眾目睽睽之下被推到了被告席上,心中充滿了屈辱和沮喪。
幸虧一位律師朋友從中斡旋,幫我變賣了住房和汽車,退清了這筆冤枉錢。最後終以占有資金時間不長且係初犯為由,才得緩刑出監,重見天日。
我重新一貧如洗。房子和車子都改了姓,所有的積蓄都在辦緩刑時打點光了。接著是眾叛親離,平時號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哥們兒全都不認識我了:“那小子叫什麼來著?”當初尋死覓活非我不嫁的女士們也全想開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哪兒都是,幹嘛非在一顆樹上吊死呢?”
公司宣布把我除名,生計也成了問題,本想重新找個工作,可到處傳言我乃貪婪小人,再沒誰肯雇傭我。我被千夫所指萬眾唾棄,悲憤交集萬念俱灰,決定離開這個爾虞我詐的地方,回到寧靜祥和的內地故鄉,投向善良慈祥的父母懷抱,像荒野受傷的野獸躲回巢穴默默地舔舐傷口。臨行前夕我大醉一場,於夜色蒼茫中望著撲朔迷離的城市潸然淚下。
第二章回鄉
中國西部的原始地貌上,一個身影踽踽獨行,步履鋃蹌。我黯然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
“不都混出個人樣兒了嗎,幹嘛又回來了?”眾鄉鄰迷惑不解。
“父老鄉親們,我……對不住大家呀,那些城裏人個個都跟狼似的,咱鬥不過他們,讓人家當猴兒耍了,喪權辱國,愧對鄉裏,”我聲淚俱下,痛不欲生:“不才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別別別,站著撒尿的爺們兒可不敢說出這話……這世道,看開點兒吧,千萬別跟個娘們兒似的,尋什麼短見。”
“是了,大爺大娘,大哥大姐們,我也想通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回家種地比什麼都強。隻要肯下力氣,怎麽也餓不死咱。”
“這就對了,咱山裏的孩子就是明事理。”
“俺說,你爹苦了一輩子,就指望著你呢,這回光宗耀祖是不用想了,怎麼也得娶妻生子,給老漢續個香火吧?俺家大妮兒也老大不小了,幹脆你倆往一塊兒湊合湊合?”
“這事兒……下次再議。”
熱心腸的鄉親,把我的終身大事揪住了就不放。村東頭四大媽,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珍貴的名單,供我參考。那上麵全是十裏八鄉的黃花閨女,我搖著頭把她們一律否決了:
“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學的高才生啊,眼下雖說龍擱淺灘虎落平原,可也不該自暴自棄破罐破摔不是?”
四大媽橫了我一眼:“不就喝過幾瓶黑乎乎的墨水嗎?莫非把腸子都喝黑了?瞅著城裏的騷狐狸順眼是吧?長得歪瓜裂棗的,還瞧不上咱鄉裏水靈靈的大姑娘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甭跟我這兒拽文嚼字的,大媽聽不懂。”
“夫婚姻者人生大事也,豈可草率行事遺憾終身。餘雖不才,然十有五而致於學,三十而立,誌向高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全你個頭呀,哎喲,這孩子八成瘋了吧。”
“這麼跟您說吧四大媽,那些土妞不適合我。”
“你小子有種,找你的洋妞去吧……”
父母永遠是兒女生活的港灣。有人寫了部增廣賢文,諄諄教導中國父母: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牛。這話雖說切中時弊,他們卻始終置若罔聞。
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兩老自我回來之後,一直小心翼翼,從不觸碰我的傷疤。父親安慰我說:“現在日子比從前好過多了。鄉親們,竟然可以吃上傳說中的紅燒肉了…...而且,村裏開發了旅遊項目,咱家可以辦個農家樂什麼的,賺了錢給你娶媳婦。以後有了孫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時,他臉上的褶子裏,充滿了向往的笑容。
看著父親蒼老憔悴的形象,我的心陣陣發痛。父母辛苦勞作了大半輩子,總是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喝,沒有穿過像樣的衣裳,沒有出過一次遠門,隻為供我在遙遠的城市讀書。而我,學成之後有了工作,卻不思烏鴉反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隻顧自己燈紅酒綠,逍遙自在。現在吃不上飯了,又回來啃食年邁的父母,實在罪無可恕。
我躺在土炕上,心裏充滿了自責和悔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替父母承擔起生活的重擔。
我振作起來,開始新的生活——種地,收獲,砍柴挑水,經營土菜農家樂什麼的……
家鄉的黃土地上,處處留下了我堅實的足跡,和辛勤的汗水。
第三章羅莎
每日勞作之餘,我信馬由韁四處溜達,常常在家鄉那個並不著名的景點流連忘返——這是座年代久遠的古堡廢墟,後人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立碑銘記:華夏先人斬首千餘外族入侵者於此地。
嗚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天色陰霾,餘心孤寂,浮想聯翩,唏噓不已。
恍惚中似有一人影飄至,毛發金黃隆鼻深目。
糟糕,當年埋骨於此的外族鬼魂前來索命矣。定睛看去,卻見唇紅齒白乳豐臀肥,乃一異邦美女。令人驚詫的是,她張嘴蹦出了純正國語:
“老鄉,在這兒涼快呐,好自在啊……”
“你幹啥?你你、你抱我幹啥?我可是正人君子,潔身自好……”
“沒啥,照張像嘛。”
就聽喀嚓一聲,我已被無端攝入鏡頭,而且是與一個洋妞勾肩搭背的形象——半世英名毀於一旦。
據說以當地風光為背景與土人合影,乃最新旅遊時尚,想是我的尊容體態裝束舉止與鄉親們一般無二了。接著,她的一群同夥蜂擁而上,要求依次與我合影,均被我冷冷拒絕。
同夥倒都是黑發黃膚扁鼻子,正宗的國人。就聽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照個像嘛,你身上又少不了什麼,我們給你錢。”
“就是,你整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能收幾斤老玉米呀?照個像收了錢,又能喝上幾天老酒了嘛。”
“俺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你們就是搬座金山來,也甭想跟俺照像。”
“咋,你跟那外國妞照了像,不跟咱本國公民照?”
“這不是崇洋媚外數典忘祖嘛。”
“咱們可得好好幫助這位老鄉,端正思想,提高認識,痛改前非,重新作人。”
“崇洋媚外咋的了?俺就和她照了,不和你們照,能把俺咋的吧。”
“噢……羅莎,這人看上你了。”
“我說哥幾個還不趕快回避一下,讓他倆好好談情說愛吧……”
“哎呀不好,要下大雨啦。”
“我說老鄉,看在羅莎的麵子上,趕緊帶我們到家裏避避雨吧。”
“對,將就去他家,吃一頓農家飯唄。”
“來客啦,裏麵請。”
“大爺給您介紹一下,她叫羅莎,是您兒子才找的媳婦兒。”
“媳婦兒到家吃飯,可不興收錢啊。”
“不是那麼回事兒啊,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你老該收多少就收多少,別讓他們騙了。”
飯菜上桌:老臘肉老豆腐老南瓜,炒肉片炒雞蛋炒蘑菇,兩盤涼拌野菜,一鍋清墩母雞,酒是家釀高梁燒。
“荒野民居飯食簡陋,各位胡亂吃吧。”
羅莎手劃十字,開始閉目祈禱。等她念完阿門睜開眼睛,老母雞已經變成了一堆骨頭渣子。眾人哄笑道;
“中國是唯物主義者的天下,搞唯心主義的一套是吃不開的,你將就喝點雞湯吧。”
“上帝是我感謝的,東西卻叫你們吃了。”
酒過三巡,瞅了我半天的一個女孩兒突然冒出一句:“我敢打賭,他不是個普通農民。”
“小莉說的是,我也早看出來了,那副嘴臉是讓人不大放心。”
“貌似忠厚,實則不然。”
“他到底是什麼鳥變的?”
“那誰知道,讓他自己交代。”
“別裝啞巴了,說你呢。”
“他有權保持沉默。”
“那是在你們美國,我們中國不興這一套,再不吭氣就大刑伺候,得子,把皮帶解下來抽他一頓!”
既然群眾的眼睛這麼雪亮,我隻好從實招來了:“我是個回家勞動的罪犯,緩刑三年剛剛期滿。”
“呀哈,太傳奇了。”
“你犯的什麼罪?殺人?搶劫?盜竊?詐騙?不會是**吧?”
“胡說!”我憤怒地製止了這些下作的想象:“我是被人陷害,含冤入獄。”
“那就更傳奇了,快給我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長歎一聲,道出始末。
“一不留神成了罪犯,比一不留神成了歌星更慘點兒。”得子感歎道:“世道險惡呀同學們。”
“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我說,你在這地方每天幹些什麼呢?”羅莎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問心無愧耳。”
“你的那個妻小呢?沒跟你一起回鄉?”
“吾尚未婚配,何來妻小?”
“女朋友呢?”
“沒談過,形單影隻孓然一身慣了。”
“哎喲媽呀,都這年頭了,還號稱沒談過女朋友,你蒙誰呢?是看我們羅莎漂亮,起了歹意吧?裝得這麼純潔。”
“當初呢,倒也有過成千上萬的女追求者,不過我一概拒絕了,主要是怕她們說我不一視同仁,不能公正對待廣大婦女的正當要求。現在呢,沒錢了也就再沒人追了,這樣也好,省得一天沒處藏沒處躲的。”
“看你也不像個白馬王子的模樣呀,還美不滋兒的,挺清高呢。”
“聽清楚了吧羅莎,這可是一單身貴族。”
“NO,單身平民,一無所有,絕不設防,隻要有人進攻立馬繳械投誠。”
“你誘惑誰呢?我們羅莎可不上這個套。”
“那可不一定,羅莎一貫跟著感覺走牽著夢的手,屬於西方浪漫主義流派的傑出代表,最喜歡落魄公子貧苦平民,她躲被窩裏看的,盡是這類書,一提起這些倒黴蛋就兩眼通紅。”
“知我者,小莉也。對了,你總不至於一輩子在家種地吧?”
“在家呆著也不錯,起碼壞人找不上咱,就算碰上了,在咱家門口,他也不敢把咱怎麼樣。”
“怪不得都說,中國人是門坎猴窩裏橫。”
“你們美國人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全世界人民的便宜都讓你們占了,我們中國打大清那會兒就被你們欺負,不然能是現在這個**樣?”
“我謹代表美利堅合眾國,向各位致以深切的歉意。”
“空口白牙的道歉管什麼用,你先代表美國政府,支付我們一筆賠款吧。”
“YES,這頓晚餐的費用就由我替敝國政府墊付了。不過話說回來,我跟美國政府也沒什麼瓜葛,打小就在中國,也是苦大仇深的,跟你們沒什麼兩樣。”
“為了消除曆史隔閡,增進中美友誼,幹杯!”
在中美友好的融洽氣氛中,晚餐勝利結束了。然後,依依惜別……
第四章返城
吾弟見信如麵:江南一別,三載有餘,弟隱居山林,避世絕俗,探幽尋秘,潛心修煉,想必已茅塞頓開,大徹大悟。愚兄蝸居都市,燈紅酒綠,鉤心鬥角,形神俱悴。念及與弟相處之時日,恍若隔世矣。
本不應擾弟之清修,然有一事頗覺蹊蹺:弟可識得一混血女子名羅莎者否?其人曾來兄處,自稱與弟相知,詳詢弟事後,忽神色惶然,鬱鬱而去。前日打來電話,稱欲為弟翻案又語焉不詳。兄自忖忝為律師,尚無力回天,一外邦女子,何出此言?不知吾弟可知其中端詳?如有一線機會,望告知。愚兄定不遺餘力,促其事成矣。
我回鄉之後,與外界中斷了聯係。沒有電話沒有電腦,隻剩下寫信一個聯係方式。如今能動筆寫信的人已經不多了——為了讓人把我忘記。
律師朋友寫這封信的時候,肯定費了些功夫。好容易動一次筆,就想炫耀一番他的古文功底。
從這封信,我得知羅莎竟然為了我的事情,到處奔走。這個美國女孩,她有本事替我翻案?隻知道她爹地是美籍華人,在中國辦公司,她媽眯是正宗美裔,已過世多年,沒聽說她家有親戚在法院混事啊。
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事出不測也未可知。
隻是……她為什麼幫我呢?
一張彙款單飄然而至,留言:速返城----羅莎。
我原想父母在,不遠遊。到處亂跑是不對的,何不在家孝敬雙親,當個模範,以宏揚美德,匡正世風,造福天下?
可是,律師的信和羅莎的留言,又讓我怦然心動——萬一我的冤屈真能昭雪……再說,人家把路費都寄過來了,總不能,再給她寄回去吧?
我的道德防線開始鬆動,不由把匡正世風,造福天下的宏偉大業放到一邊,開始考慮返城問題——攻打設防的城市,攻打少女的堅城,攻打雖然費功夫,犒賞很隆重——浮士德的戰歌縈繞腦間,撒旦的誘惑又俘虜了我……
當飛機在都市上空盤旋下降時,我望著機翼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熙熙攘攘的各色人流,百感交集下,不禁咬牙切齒:我胡漢三,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