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留在那裏,同母親的恐懼和死亡待在一起,整個待在一起。”
1950年,瑪格麗特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出版了。
這本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簽到了極高的版稅,還得到了一致的好評。但作品與那年的龔古爾文學獎失之交臂了,她顯得有些失望。“那是年輕人的獎,是頒給年輕人的。”她說。是的,沒有獲得獎項,榮耀依然還是顯而易見的。當時便有報紙雜誌紛紛報道,一個叫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女人,以完美而獨具特色的敘事風格,將一個死去的殖民地時代複蘇在了紙上,該書帶來的成功與名譽將讓她進入當代優秀作家之列……
更重要的是,這本小說將她所有的文字脈絡都打通了,她在寫作中進一步認清了自己,尋到了生命意義的真正歸屬。她是屬於寫作的,她的手法冷寂而勇猛,充滿暴力,讓入迷戀。自此之後,她將在自己的世界裏越陷越深,而她的文學道路,也將愈發暢通無阻、坦蕩無垠,且不可測度。她贏得了財富、名氣,以及大批大批的讀者,大家都覺得她成功了。
除卻,她的母親。
母親回來了。瑪麗·多納迪厄終於離開了越南,離開了她的租讓地,回到了法國,見到了她的兒女和親人。因為她在胡誌明市創辦了女子中學,回來時國家對她進行了賠償。那是一筆可觀的費用,於物質而言,足以讓她生活無憂。
回來後,瑪麗並未與女兒住在一起。她在盧瓦爾省買了一座古堡,帶著無比忠誠的女傭阿杜住在那裏。之後,她又拿出了積蓄,在昂布瓦斯為愛子皮埃爾買了一塊土地——當然,與從前一樣,那塊土地也將迅速淪為皮埃爾的賭資。
瑪格麗特帶著新出版的小說去古堡看望母親,也帶著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愛恨。記憶裏的那個14歲的單薄少女說著“我要寫作……”時,母親眼神裏的不屑,已經無法用時間去稀釋。
“讓我表達對您的敬意”,她把書放在母親麵前,請求她看一看。母親看了,而且整整看了一夜。一個人在古堡的樓上,翻開了女兒曾經的青春夢想。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母親、女兒、兒子、租讓地、太平洋的海水、坍塌的堤壩、永恒的越南。厄運沒有預兆。愛情為物欲服務,夢想被沉重的現實榨幹。幸福的時光急速流走,不幸的人生緩慢如夢魘。在書中,她讓母親死在了殖民地,帶著孤獨、仇恨與嘲諷,麵對著荒涼的租讓地,在不幸與絕望中死去。
回憶的文字如同鏡像,疼痛也隨之由眼入心。但瑪麗沒想到的是,她的女兒,聲稱以書來表達敬意的女兒,竟讓她成了攬鏡自照的那個人——她的蒼老、她的專製、她的疲憊、她的瘋狂、她的堅韌、她的破碎、她的失敗、她的綿綿苦厄……眼前所見,盡非所願。
那些過往,那些悲愴而壯烈的過往,她的母親無法遺忘,也不願提及。在她看來,是她的女兒控訴了她的失敗,拆穿了她最後的尊嚴,揭露了她最深的痛苦,抽離了她在黑暗中遺留的光芒。母親憤怒了,對著瑪格麗特,大聲辱罵:“這是對家庭的侮辱,是對我的侮辱,這是一個離譜的故事,你這是在誣陷,邪惡的文字,邪惡的文字……”
瑪格麗特說:“她對這本書的理解,成了我生命中的悲哀之一。”
她終於失去了與母親和解的最後機會。母愛的缺失,是她生命中最頑固的悲哀,而母親,也成了她一生都無法征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