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睡進棺材裏(4)(1 / 1)

石頭爺爺是隊裏的飼養員,老兩口都已經是快70歲的人了,無兒無女。這樣大災荒年月裏,他們是村裏少有的沒有浮腫病的健康老人。他說他們的一條重要經驗就是,過去人們認為一些不能吃的動物,他們吃了。例如:老鼠、刺蝟、烏鴉等,特別是老鼠,他說老鼠肉吃起來很香。

石頭爺爺看到這隻又大又肥的大老鼠時很高興,他接過來之後拿把小刀子,把老鼠嘴上割開個小口子,三下五除二,很麻利地就把皮扒下來,然後開膛把肚子裏的東西掏出來,就扔到小鍋裏了。這個過程前後不到兩分鍾,看來他很熟練了。中午,我路過他家門口時,他非要拉我去吃老鼠肉不可。我說:我不敢吃!他說,沒事,我去年前年就吃過,今年吃了好幾頓呢。說著,他非常熱情地拿了隻老鼠的後腿,蘸了點鹽麵,一邊往我嘴裏送,一邊說:“你嚐嚐,你嚐嚐。”我實在推卻不過,隻好撕下一塊肉放在嘴裏。雖然沒覺得有什麼難吃的異味,但怎麼也咽不下去。石頭爺爺看我放在嘴裏之後,回過頭來指著鍋裏的湯說:“你看,還有油花呢,這隻老鼠可真夠肥的。”趁石頭爺爺沒注意,我把嘴裏的老鼠肉吐到手裏,然後偷偷扔掉。回到住處之後,雖然沒有吃進去,但也感到惡心,險些吐了。我想,這並非肉有什麼問題,而是確實不習慣,說實在的也還是沒有餓到那種地步。

萬名下放幹部是中央國家機關抽調的,是從北京去的,是毛主席、黨中央身邊的工作人員。下去之前,思想工作做得很深,要求很嚴,特別強調要反“五風”,不搞特殊化,要同農民實行“三同”。中央領導在動員會上把農村問題的嚴重性、生活條件的艱苦,都向大家作了介紹,號召大家要做好過艱苦生活的思想準備,要準備掉肉,甚至犧牲。毛主席在為萬名下放幹部所作的批示中明確提出:“農村工作極為艱苦,要有堅強意誌決不怕苦的精神才能去,否則不能去。”

“三同”最難的還不是住的問題,而是吃的問題。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所謂饑荒,營養不良,浮腫病,幹瘦病,以至餓死人,都是因為沒吃的。我們在北京時是按每人的定量,發糧票和副食品票證的。我的糧食定量是每月31斤(成品糧),其中70%細糧,加上各種副食品,還有蔬菜,基本生活還是能夠保證的。然而,我們這次是帶著戶口下放的,是按當地幹部定量供給的。惠民是重災區,開始我們每人每月除17斤地瓜幹而外,副食、蔬菜等東西都沒有。每天平均隻有半斤多,也就是說每天兩餐,每餐平均隻有2.85兩。每頓飯都是地瓜幹麵糊粥就鹹菜,有時摻點兒棉籽餅麵做的窩頭,喝開水,根本吃不飽。大家下來時,兜裏都帶了些全國通用糧票,但按照不準搞特殊化的規定,都不準用,所以我們比當地脫產幹部還苦。他們大部分都是守家在地,且不說多吃多占,親戚朋友也多,有活動餘地。所以餓死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基層幹部很少。縣裏領導看到我們太艱苦了,要給我們每人補助幾斤糧食,大家都堅決不要,表示要和群眾同甘共苦。剛下去時,因為身體原有的基礎較好,吃不飽還能忍受,可是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就越來越難以承受了,普遍感到體虛無力。不到一個月,有的身體基礎比較差的就開始浮腫了,腿上、臉上一摁一個坑,長時間彈不起來。

正當大家饑餓難忍的時候,陰曆年前,新華社副社長鄧崗和社辦的許長山同誌,代表新華社領導前來災區看望我們。區委書記滿少卿非常了解和同情下放幹部,他借此機會把大家召集到區政府來,一來和鄧崗等社裏來的領導見見麵,二來借機為我們改善一餐。大家早飯沒吃,早早就從各自所住的村隊向公社所在地胡家集走來。早晨田野裏空氣格外清新,在離區政府還好遠的地方就聞到一股好香好香的肉香味。到了區政府,滿書記要我們在一起“聚一聚”,吃的是戧麵饅頭、羊骨頭湯,不限量讓大家放開肚皮吃飽飯。這頓飯可真是時候,大家正饑餓難忍,也顧不上和社領導說話了。有時社領導問話,大家的嘴裏塞滿了饅頭說不出話來,竟然無人回應,都在一聲不吭一個勁地猛吃。沒有想到這四個一斤的山東戧麵饅頭,48歲的老黃龍一下子竟然吃了六個(一斤半),還喝了兩大碗羊骨頭湯,真嚇人!然而,最高紀錄還不是他,而是29歲的於福元。他一頓吃了八個,整整兩斤,吃得彎不下腰來,坐在那兒兩隻眼睛發直,我們真擔心他出問題。

直到40年後,有一次我見到許長山,說起當年事,他還記憶猶新,深有感觸地說:“真沒想到當年把大家餓成那個樣兒,一個個臉色黃黃的、腫得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