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種植物的詩性讀解
灰頭土臉的我,並非沒有過春風得意的時刻,但即便那時,在一些事物麵前還是不敢造次的。比如天空,比如廟宇,比如碗裏的穀米,比如路邊的一棵椰子樹。
我出生於1960年冬天的夜晚,這個冬天特別寒冷,整個國家都在鬧饑荒,人們沒有足夠的熱能來抵禦空氣裏的寒意。有很多很多的人,因為得不到維持肉體代謝的食物,提前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們子宮冰涼、乳房低垂,經由她們通往人間的路徑,已經變得十分陡峭。以至於長大之後,我極少能遇到自己的同庚,一旦遇上便要拱手作揖,或是敬上一杯,以示慶幸。災荒年頭,能夠降生是我的福分,但這種福分即刻就變成了憂患。咽著野菜和撈不到飯粒的米湯,母親沒有足夠的乳汁喂養自己的骨肉,而第一個兒子滿歲時夭折的事實,使她很難接受又一次的生離死別。就在全家人焦急地為我尋找活下去的吃食時,草藥醫生說出了一個方子:給孩子喂些紅椰子水,前提是先用慢火將它煮開。憑著一瓢瓢沸開的紅椰子水和母親斷斷續續稀稀拉拉的奶汁,我羸弱的生命得以苟延。盡管因營養不良染上通體透黃的黃疸肝炎,但終究沒有撒手人寰,回到未出生之前的黑暗裏去。世道蒼茫,生命於我實在是一種幸存,而椰子、穀米、番薯和母親等,就是我賴以幸存的恩典。椰子樹是這些恩典的象征,時至今日,她在風中緩緩搖曳的羽葉,總能撩動我最軟的那根肋骨。
和眾多婆娑的果樹不同,椰子樹長得高大挺拔,她不蔓不枝,葉柄隨生隨掉,一根粗幹直溜溜往天空裏躥,是極難攀爬的樹木。常常是人爬到一半便力不能勝,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誰都幫不了你。唉,不就是一瓢水嗎,幹嗎那麼麻煩啊?但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頭呢。即便摘下來椰子,如果手中沒有硬家夥,身上沒有些蠻力氣,要喝上新鮮的椰子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就連山林裏最為精刁的猴子,抱著到手的椰子,撓破頭皮也沒一點辦法。椰子的包裝是果類中最為考究的,光滑的外皮之下,裹著厚厚而富有彈性的椰棕,裏麵嵌著一層堅硬的椰殼,再裏麵是膏脂般的椰仁,最後才是咣當咣當作響的椰子水。即便是今天,借著高超的工藝,也很難做到這般精嚴致密。打開重重包裹之後,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是比極地的冰雪還要潔白的椰仁,和一泓蕩漾著的清亮透徹的泉水。唐人絕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用在椰子身上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在熱帶水果中,杧果最為香甜,榴梿最為肥厚,香蕉最容易入口,都屬於滋膩一類,是水果中的通俗版本。唯椰子蘊藏著一股仙風,椰肉的冰清玉潔,椰子水的清純甘洌,以及飄悠在空氣中若隱若現的味兒,都表明她的格調不同凡響。如此高貴的內裏,確實需要一個鄭重其事的包裝,不能輕易讓人褻瀆。
“日頭太毒”,這是海南人夏天常掛在嘴邊的詞。島上最不缺少的事物是陽光,特別是進入三伏天,過剩的光芒肆無忌憚,到處刀光劍影,整個世界被劈砍得幹幹淨淨、明明晃晃,讓人睜不開眼睛。走在沙路上的鴨子,腳掌都能烤出香味來饞人。人一天到晚就覺得渴,即便是坐在樹蔭下乘涼,也跟給地主賣苦力一般汗冒如蒸。體內滋養的血分蒸發薄了,毛孔氣脈就會洞開,風邪魚貫而入,導致中暑發燒乃至暈厥。唯椰子懷裏珍藏的這股清泉,能夠消解日頭的毒辣,將上炎的火氣柔化為甘潤的津液,順任脈汩汩流入丹田,滋養命門,平秘身體內部的陰陽。因此,這時節吃什麼好東西,都不及路邊隨便破個嫩椰子管事。尋常人家,院子裏有三五棵椰子樹,夏季就可以過得很舒坦了。有朋友自北方來,倘若是個俗客,便請他喝酒吃海鮮;若是雅士高人,開一個現摘的椰子就相當豐盛。手裏捧著一個椰子,人就能夠欣賞陽光的燦爛了。
心靜自然涼,很多時候人覺得熱,並非關乎天氣,而是心火太旺的緣故。如今,麵對越來越多的魅惑,人沒能管理好自己的情欲,甚至對之持激勵態度,心中劈裏啪啦燃燒著一股邪火,夜間睡覺也輾轉反側,噩夢聯翩。這很容易就耗掉自己的真陰,破了身體的底子,早上看起來紅光滿麵,其實是浮亢的虛陽。對於這種狀況,除了心性的涵養,膳食中需要加入些潤下的東西,但通常用於滋潤的食物,如枸杞、淮山之類,都偏於濃濁,吃進去容易阻滯生熱;隻有椰子水、桑葚子這類清純甘潤之品,才可以通過微循環透入身體底部,斂回負陰抱陽的功能。用以敗火的椰子水,下口之前撒一點點鹽末,效果會更加奇妙。當然,喝椰子水的時候,還得靜下心來細品。由於心浮氣躁,我們對許多美好事物的消受,都不過是一種暴殄與糟蹋,辜負了其中傳送的深情美意。難怪孔門有言:“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