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迎著日光的刀鋒。
日光下的刀鋒,總是讓人戰栗的,日光不比星光神秘,也不如月光溫柔,惡狠狠的用自己的霸道來昭示它的獨尊。
刀鋒凝滯之處,卻不見殺氣。隻是有同樣凝滯的目光,即使有絲許的移動,亦是隨著刀鋒的滑動而遊走。刀鋒行於發膚之間,絲絲冷風被激起,隨著冷風揚起的,是那如同青墨一般的發絲,剩下的,是青青的頭皮,讓人不寒而栗。
院子裏的目光,就這樣緩緩地定格。再微移。目光所去之處,隻留歎息。目光所發之處,也盡是無奈。人們在看著,等著下一個,等著被重複的自己的命運。生命中僅存的那點尊嚴,就隨著發絲的斷落。落入萬劫不複。
唯一沒有把目光停留在刀鋒上的,是那個持刀的人。那個被喚作“剃師”的年輕人,麵沉如水,目光散開到四麵,到太師椅上的總兵阿思海大人那裏,到滿院子的遺老遺少那裏,到地上散落的發絲那裏。或者,他從來就沒有在看什麼……身外物無,是不是也是剃師的必要的修為?
“下一個,”待到額前發絲落盡,剃師輕輕拍了拍前麵人的肩,象征性的撣了撣身上的殘發,淡淡的說了句:“就這樣了。”
“第二十五個,今天。”杜仲望了總兵一眼,算是示意,接著重新抖了抖蓋布,繼續他的工作。直到落日疲懶,晚霞映天,總算收工。
杜仲,是那剃師的名字。
夜晚,是總兵大人的夜夜笙歌,是長辮子士兵的驕奢淫逸,是被迫剃了發的百姓的隱忍與不堪。杜仲的夜,隻是磨刀。他無聊的時候,總是把玩自己的寶貝——雖然它已經足夠鋒利——如果不是作為武器的話。少年胡鬧的時候,他總是從師傅那裏偷來這把“鎮寺之寶”,在手中把玩把玩,橫切縱削,三下兩下,就可以讓一隻木製的鷂鷹飛在自己手裏。師傅惱怒之餘,也為他這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而歎服,再加上愛才有加,舉起的戒尺怎麼也落不下,隻是笑著罰他去磨刀。
長大了的杜仲,依舊還是會磨刀,不過沒了師傅在身邊,也沒了少年的淘氣,杜仲不再靠削木頭打發時光,更多的時候,隻是麵對著磨石發呆。石上的水暈已幹,留下蜿蜿蜒蜒的痕跡,杜仲就任憑手指在上麵,沿著那曲折的邊緣劃來劃去,一下下,一圈圈……
“刀是好朋友”,杜仲從不擔心會傷到自己。
刀是好朋友。
杜仲磨刀的時候,徐殷就那麼看著,抱著刀看著。徐殷的刀很大,也很好。刀上有大大的“含章”二字。單是那精鋼閃耀的青光,已然不凡。不過看著瘦瘦小小的徐殷抱著那麼把大刀,杜仲總是覺得那麼一點點滑稽。然而相形之下,自己的那把小剃刀,完全失了水準和氣度。
“傻兄弟,又在磨你那把破刀?聽我說,刀的靈氣是要養的,要血濺之上,方可激其鬥誌。”“那是你的含章,嗜血而生,我的刀,不過做剃度之用,何必呢?
“好了好了,”徐殷聽著金石交錯的聲音,有點不屑:“走,喝酒去。”
“嗯,”杜仲點了點頭,徐殷就是這樣。就好像每天叫囂著嗜血的他,好像沒有真正殺過人吧,杜仲覺得有點好笑,這樣的人。
於是月影之下,留下了肩並肩的兩個少年的身影。十幾歲的少年,亂世之中,能做的也就這些了。亂離人,不及太平犬。何況,他們,本來就是亂世中的犬,清兵的“爪牙”。一個專職用大刀闊斧來威脅那些大明遺老遺少的,打手,以及一個僅僅用小小剃刀來摧殘那些已經屈服於威脅的人們,摧殘他們僅存的一點點自尊的,剃師。一張一弛,一個犀利,一個平和,卻隨著入關的清軍從江北一路到了江南。
徐殷的確切身份,應該算是護衛。清兵一路殺將過來,明朝餘孽眾多,刺客自然比比皆是,因此,把酒言歡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好像也不多。隻有不當值的時候,才能彼此把酒相對吧,盡管言談之中也不過是些亂世的感慨。
酒壇滿地,醇厚的香氣還在空氣裏播散,剩下半壇,琥珀色的液體,晃蕩蕩的液麵,搖著月光。
“你啊,總是這樣,裝出一幅冷冷的樣子,一沾杯子,就臉紅的怕人。”
“你倒好,每次叫囂的很凶,最後還是我收場。”
“拜托,那是……那是,你,早就醉了,等我醉的時候,你已經,已經醒酒了……”
杜仲搖了搖頭,扶著胡言亂語的徐殷,慢慢挪回屋子,明天,明天,還要“工作”。杜仲摸了摸自己的頭皮,有點粗糙——他是個出色的剃師,可是再高明的剃師也不會修理自己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