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即將來臨了,沈鴻慶想著去上海看看弟弟鴻武,看看張靜江等朋友,然後再回紹興看看小家辛和小家酉。這想法令他興奮不已,盡管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但他樂此不疲,決定明天就去買車票。因為前些日子弟弟鴻武替他買的股票漲了,贏利了不少錢,他打算把贏利的錢拿出來給孫中山做革命經費。
一覺醒來,火車正好進入南京車站。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小販在車窗口兜售南京板鴨,沈鴻慶就買了兩隻。火車離開南京後,沈鴻慶趴在茶幾上打了個盹就到上海了。1919年元月的上海,天氣十分寒冷。出了火車站,沈鴻慶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弟弟鴻武家。
上海街頭,盡管是寒冬臘月卻繁鬧如常。沈鴻慶發現淮海路上不少人依然穿著晚清服裝。這讓他突然想到即使推翻了滿清,幾千年來的封建餘毒又何以能肅清呢?不一會兒,黃包車夫就把他拉到了弟弟鴻武的家。弟弟鴻武的女人李小蘭懷裏抱著兩個多月的兒子,見到沈鴻慶便嘴甜甜地叫:“大哥,你來啦!鴻武還沒有下班呢!”李小蘭快人快語的個性,倒是令沈鴻慶喜歡。沈鴻慶在弟弟鴻武家的木椅上坐下不久,弟弟鴻武便回家來了。兩兄弟見麵,總有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一早,沈鴻慶跟著弟弟鴻武來到了上海“恒泰交易所”。在“恒泰交易所”裏,沈鴻慶與戴季陶和蔣介石重逢了。談起股票盈利,大家都非常高興地認為,張靜江不愧是大生意人,有眼光又有魄力,把“恒泰交易所”辦得紅紅火火。中午時分,鴻武做東邀戴季陶和蔣介石,還有沈鴻慶一起到淮海路上的瑞福園飯店吃館子。男人們聚在一起,少不了談論時事政治。沈鴻慶與蔣介石由於在信件往來中,討論了不少有關《新青年》上的文章,因此,見了麵也就繼續討論《新青年》。而戴季陶與沈鴻武呢,則一個勁兒地盤算和預測著股市行情。
幾天後,沈鴻慶回到了紹興的家。沈家已今非昔比。從前一到過年,沈家總會高高地掛上六盞大紅燈籠。遠遠望過去,一派喜洋洋的感覺。而如今呢?再也看不見沈家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了。沈家的門窗,遠遠望過去也是灰蒙蒙的。沈鴻慶有一種蒼涼感,內心一酸,眼淚就汩汩地流淌下來了。
天是那麼地陰冷陰冷,小家酉在街上玩耍,見父親回來了,喊:“阿爸,阿爸。”沈鴻慶這才回過神來,欣喜地道:“小家酉。”小家酉一邊引領著父親回家,一邊道:“二姐為什麼不回來?”沈鴻慶笑嘻嘻地說:“你二姐是新女性,大忙人呀!”小家酉道:“什麼狗屁大忙人,分明就是不想回家,她和姆媽一樣去了就不回來了。”沈鴻慶無言以答。
前段時間,小家辛已為阿爸準備了紹興加飯酒。臘月裏,她醬了豬肉,醃了鹹菜,做了臘魚。這天晚上,沈鴻慶坐在從前他與弟弟鴻武一起陪父親喝酒的桌前,舉杯獨飲。許多往事洶湧而來,想到悲傷處,不免又令他潸然淚下。
陰冷了幾天後,紹興降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飛舞。沈鴻慶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出神。往事不堪回首啊!沈鴻慶打了個寒顫,朝小家辛的臥房走去。他想與小家辛談些什麼,但此時的小家辛正好不在臥室,也就作罷了。女兒的閨房沈鴻慶一般不進去,因此他見小家辛不在,便走了出來。而小家辛呢,得知阿爸在她臥室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跑過來道:“阿爸,你找我,有事嗎?”沈鴻慶道:“也沒什麼事,你忙去吧!”小家辛見父親已從她的臥室出來,才放了心。於是,她待父親進入書房時,趕緊溜進自己的屋子將床底下一箱子的母親來信,使勁兒地朝最裏邊的牆角推進去。
小家辛已經很久沒有給母親回信了。屈指算起來,小家辛也有近兩個月沒有收到母親的來信了。母親到底怎麼樣她不知道。她不是不想母親,而是不想讓母親知道家裏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她想母親辛苦了大半輩子,就讓母親在日本東京安享晚年吧!小家辛認為她這麼做是對的,這叫做“道是無情,卻有情”。小家辛的這些所作所為,沈鴻慶做夢也不會想到的。
大年三十晚上終於來臨了,這是全家團聚的日子。從前沈家一家三代,濟濟一堂,吃年夜飯是最熱鬧的時光。年裏年外,也總是客人不斷,笑聲朗朗。而如今“門前冷落車馬稀”,家裏總共三個人過新年,雖然冷清卻也樂在其中。小家辛對父親道:“如果你不回來,我與弟弟兩個人過新年,就更加冷清了。不過我喜歡冷清,安安靜靜的,不是很好嗎?”父親“嗬嗬”地笑道:“幸虧你喜歡安靜,若是小家寅哪裏在家呆得住呢?阿水是不是常來幫你?”小家辛道:“常來的。”父親道:“哦,那好,那好,我放心了。”
新年很快過去了。年初七,沈鴻慶留下小家辛和小家酉獨自回北京去了。沈鴻慶不是不想多陪陪孩子,而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北京有太多的工作等著他去做,太多的朋友等著他去聚會。也許是路途疲勞著了涼,沈鴻慶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有點頭疼和腿疼,還有點咳嗽。也許是感冒了,他用溫水泡了兩包感胃衝劑,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原以為很快就好,卻不料發起高燒來了。
沈鴻慶在家裏躺了三天,燒還沒有退,小家寅也遲遲沒有來。這女孩子在外麵玩野了,從來就沒有把小木屋當成自己的家。沈鴻慶心裏生著悶氣,抱怨著小家寅。而小家寅住在學校宿舍裏,根本不知道父親病了。幸虧那天許壽裳來拜年,趕緊把他送進了美國人辦的同仁醫院。經過了一番檢查,沈鴻慶被醫生確診為急性肺炎。沈鴻慶一聽是急性肺炎,便覺得問題不大。第二天燒一退,還沒有等到小家寅來醫院看他,他就要求出院了。
轉眼,又到了春暖花香的季節。由於天氣好,沈鴻慶就格外忙碌了起來。除了上課,他還參加一些演講活動。那天他被邀請到從前他任職的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去演講,也就是現在小家寅就讀的學校。小家寅第一次聽父親演講,完全被父親的演講才能震懾住了。她想這就是她的父親,她一直都不肯叫他阿爸的父親啊!
小家寅在學校裏,由於發表了白話詩歌,名聲大震,被同學們視為才女,這讓她非常得意。而“她們”詩社的成員,也選她為社長了。當了詩社社長的小家寅,很有組織能力,經常召開詩會和詩歌朗誦會。年輕的詩人們在這樣一個詩歌環境裏,充滿激情又鬥誌昂揚。小家寅的國音字正腔圓,朗誦起白話詩歌來富有感情,很能感染人。因此不少為了詩歌朗誦的年輕詩人,都改行寫起了白話詩。白話詩不用對仗和押韻,寫起來自由自在,實在令小家寅喜歡。小家寅激情澎湃時,一天能寫許多首詩歌。
沈鴻慶每次從學校演講回來,心情都不錯。那天他參加了他同事鄧中夏發起的平民教育講演團,目的是“增進平民知識,喚起平民自覺心”。他們將深入民眾去巡回講演,沈鴻慶覺得這是件新生事物,一定能吸引很多普通百姓。
日子像流水一樣飛快過去,辛亥革命到現在已過去了九年。雖然總統換了好幾任,可是孫中山卻一直大權旁落。自從袁世凱死後,北洋勢力失去統帥,以馮國璋為首的直係、段祺瑞為首的皖係,以及新崛起的以張作霖為首的奉係軍閥連年開戰,逐鹿中華,播下了連天的戰火和深重的災難。沈鴻慶沉思著:中華民國到底何去何從呢?
沈鴻慶又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也許是抽煙吧,他掐滅煙蒂,為自己沏了一杯龍井茶,繼續坐在書桌前翻閱書報。可是咳嗽就像魔鬼一樣地糾纏著他,使他不得不放下手頭的書,臥床休息。他的床單和被子油膩膩的已經很髒了,而自己越來越懶,便決定找一個洗衣大媽。第二天一早起床,沈鴻慶便出門去保姆介紹所找洗衣大媽了。那個人高馬大的女人,沈鴻慶一眼就看中了她。於是,這個叫滿小花的女人便跟著沈鴻慶來到了小木屋照顧他的生活。
幾天下來,女傭滿小花把小木屋打掃得窗明幾淨,家裏的東西,放得井井有條,還能燒令沈鴻慶可口的飯菜,的確是個不錯的女傭。沈鴻慶非常滿意,裏裏外外的家務事便全交給她處理了。每到星期天,沈鴻慶就在家裏招待朋友,喝酒聊天,吃上一頓營養豐富的晚餐。那天劉師培與夫人何震也來拜訪了,這令沈鴻慶十分意外。畢竟認識那麼多年了,現在又做了同事,能相聚在一起是一種緣分。然而,劉師培此趟攜夫人何震一起來的目的,卻是為了他創辦的《國故》月刊向沈鴻慶約稿。因為他知道沈鴻慶雖然支持白話文,但也不放棄國學理念,能約到稿也就是對《國故》月刊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