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暗號是春天來了,回答是冰雪融化了
民國二十九年,終於在殘酷的內訌中到來了。但這一年的春天,在蕭瑟的北塬,似是異樣的遙遠。根據當前嚴峻的形勢,蒲縣縣委在仁義村,召開了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措施會議。由成懷珠負責召集,張普鬆主持會議,與會者三十餘人,都是晉西事變,幸存下來的骨幹黨員。
會議首先由楊興仁介紹當前形勢。楊興仁的形容憔悴,抽著成懷珠為他準備的旱煙,咳嗽幾聲說,同誌們冒著生命危險,參加這場會議,我很感動。蒲縣的情況,我就不作介紹了,這次事變蒲縣的各級黨組織,遭到了嚴重的破壞。我黨在蒲縣領導的抗日工作,包括犧盟會,完全處癱瘓。同時我們與撤離的洪趙地委,失去了聯係。在這一特殊環境下,得不到指示,我們隻能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經過縣委研究,製訂了幾項對敵鬥爭的措施,下麵,請張普鬆書記布署下一步的工作。
這是一個特殊的環境,敵人的殘酷,考驗著我們每一個共產黨人的信念,和對黨的忠誠。張普鬆說,我堅信閻錫山製造的白色恐怖不會太久,全國人民不答應,山西人民不答應,黨中央也會積極協調。縣委對今後的工作,有幾項決定。一,為了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和保護黨員幹部,必須縮小目標,減少不必要的活動,暫停我黨事業在蒲縣的發展。二,我和楊興仁等同誌,一塊隱蔽在仁義村,並在周圍村莊活動,與各區委基層黨支部保持聯係,收集研究敵情。三,其餘幹部化裝成農民,分散到仁義村附近的村莊,黨員或可靠的群眾窯內隱蔽。王以林同誌是北方人,容易引起敵人注意,必須隱蔽到山裏去,找一個較小的村莊,一個可靠的農民家庭。四,本地幹部盡可能回家,或隱蔽到親戚家裏。五,所有行動,必須經過縣委批準。各區委支部包括黨小組,停止一切會議。我的話講完了,同誌們如果有更好的建議,請提出來。
孟子聰說,縣委考慮的很周到。
楊興仁說,會議不宜太長,散會。同誌們要分批離開,回去之後,向那些沒有參加會議的同誌,傳達會議精神。
張普鬆說,孟子聰,席盛林兩位同誌留下。同誌們,一定要注意安全。成懷珠同誌,村子周圍有異常嘛?
還沒有。成懷珠回答。
楊興仁說,同誌們,抓緊時間,從不同的方向離開。
仁義村在冷冽的風霜,僅平靜了半個多月,蒲縣的突擊團,還是注意到了北塬,在古縣張貼懸賞公告,說共產黨,八路軍在北塬一帶,發現活動跡象。通緝一個姓張的共產黨人,抓住活人賞大花臉一萬元,死屍賞五千元。抓住其他共產黨人,一人懸賞兩千元。
縣委采取隱蔽鬥爭的措施,很快引起了敵人的注意。為了繼續抗日,蒲縣已經不宜留下更多的同誌。張普鬆,楊興仁,衛鳴鳳,席盛林,孟子聰,成懷珠等,召開臨時應急會議,內容是蒲縣縣委,在特殊環境下的暫時撤離。張普鬆帶領部分同誌,奔赴延安。
在仁義村的縣委機關,很快就會暴露。張普鬆說,縣委的撤離是暫時的,我們很快會再見。去延安的途中,要經過閻錫山的防區,然後才能進入陝甘寧邊區。孟子聰同誌,找你的舅父想辦法,以報考閻錫山的民大為借口,弄幾張突擊團的路條。你跟我們一塊去延安,等待返回蒲縣的時機。
孟子聰說,我來想辦法。
縣委撤離了,不等於蒲縣的黨組織解散,要留下一個負責的同誌,與區委支部聯係。楊興仁說,經過研究,決定席盛林同誌留下來,負責黨的工作。
席盛林說,請縣委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務,等候縣委回來,重新領導蒲縣人民的抗日,發展黨的事業。
成懷珠同誌也要留下來,堅守仁義村這個最後的聯絡點。張普鬆說,或許是一二年,或許是更長的時間,我黨一定會回到北塬。但殘酷的鬥爭,人事關係變化很快,我和楊興仁同誌,或許會回來,或許是其他同誌,來重新組建蒲縣的黨組織。為了便於聯絡,蒲縣黨組織的指定聯絡人,是成懷珠同誌,地點仁義村。暗號是春天來了。回答是冰雪融化了。成懷珠同誌,記住了嘛?不管是誰來,隻要對上接頭暗號,就是黨組織派蒲縣來的同誌。蒲縣的革命,一定要繼續下去。
記住了。成懷珠說,請組織放心,我一定堅守在仁義村,等待組織的到來。我們也盼著組織,早一天回來。
到了延安後,我們會向黨中央彙報,閻錫山發動的反革命晉西事變,和蒲縣白色恐怖下的殘酷環境。張普鬆說,留下來的同誌,一定要保重,保護好自己。這不僅是對自身安全的負責,也是對我黨在蒲縣的革命事業負責。我期待著和楊興仁同誌,一道回到蒲縣來,與同誌們並肩戰鬥,把革命事業進行到底!
席盛林說,我和成懷珠同誌,等待你們回來。
楊興仁說,孟子聰同誌的工作很重要,要想方設法拿到路條。沒有路條這個通行證,我們無法穿越閻錫山的防區,進入陝甘寧邊區。不但要拿到路條,而且時間要快,敵人隨時都會下手,包圍仁義村。
孟子聰說,三天內,我一定把路條拿手裏。
村外守候了三天的成懷珠,終於等回了孟子聰。國民黨縣政府,派了所有的反動組織,在北塬一帶活動,頻繁的在仁義村周圍出現。孟子聰以走親戚的名義,利用他舅父的名義,才得以順利通過層層盤查。
看到空白的路條的張普鬆,對席盛林說,你負責通知王以林同誌回來,一塊去延安。形勢越來越緊張了,敵人極有可能,發現了仁義村縣委所在地。有了這幾張路條,我們就可以順利到達延安。
我真想和你們一塊兒,到革命聖地去。席盛林感慨道,王以林同誌,可能從老鄉家裏,藏到五鹿山上去了,我這就去通知他。
要快。楊興仁說,形勢對我們越來越不利,爭取盡快出發,擺脫敵人的糾纏。
我盡快把王以林同誌帶回來。席盛林說著出窯去。
張普鬆問,孟子聰同誌,國民黨縣政府張貼出懸賞公告,怎麼回事嗬?是否對我們真的有所覺察?
肯定有所覺察,但還不明確具體村莊,有多少共產黨人和八路軍。孟子聰說,但他們會很快弄清楚。仁義村已經缺少了,必要的安全。
去延安也好。成懷珠說,閻錫山這麼一搗亂嗬,山西的抗日,希望小了。不是交給我任務,我非去延安不可。
你要服從組織的決定。楊興仁說,仁義村是今後與組織,保持聯係的惟一地點,多麼重要嗬。擔子不輕。
不管擔子輕重,我向往延安,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中去。成懷珠說,守一個聯絡點,這算什麼嗬?
張普鬆說,仁義村這個聯絡點,必須有你堅守。組織要求你,要像釘子一樣,釘在仁義村。等待縣委回來。
成懷珠苦澀地說,這黑暗中的等待,太漫長了!
楊興仁說,你有堅強的意誌,對革命事業有堅定的信念,正因為組織上了解,你這樣的革命黨人的品質,才把這樣艱巨的任務委托給你。你是我黨重新點燃,蒲縣革命火焰的火炬手,是未來的蒲縣縣委,蒲縣革命的希望。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你都要堅持下去,等候黨組織的到來。
請轉告延安的領導,我一定堅持到,黨組織的到來。成懷珠說,那怕是出現了意外,仁義村這個聯絡點,和接頭暗號不會改變。
張普鬆感慨的說,有你這樣的同誌,堅守在仁義村,堅守在白色恐怖下的北塬,我們去延安的路上,輕鬆了很多。革命任重道遠,讓我們彼此珍重,堅定革命的信念,迎來最後的光明和勝利。
第二天的晚上,負責外圍搜集敵情的成得子,突然回到了仁義村。他帶回了最壞的消息,也是預料中的消息。他那位在突擊團當連長的表親,悄悄告訴他,明天拂曉突擊團包圍仁義村,叮囑他躲在窯裏不要出來,以免誤傷。成得子最後說,突擊團已經獲得了準確的消息,在仁義村裏,藏有共產黨人和八路軍。
席盛林同誌去了兩天,肯定沒有找到躲進山的王以林同誌。張普鬆說,形勢發展的很快,情況很緊急。拂曉之前,我們必須離開仁義村。
成懷珠說,不能再等了,王以林同誌,由我跟席勝林同誌安排。我去準備幹糧,你們立即離開這兒。
民國二十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張普鬆,楊興仁,衛鳴鳳,陳素凡,單德修,孟子聰等一行六人,在成懷珠的護送下,乘了夜色奔赴延安。
那一天的北塬異樣的寒冷,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把無邊無際的黑夜留給了北塬。佇立在這黑暗中的成懷珠,那樣的孤獨和迷惘。
那黑暗中的等待,是否一如這無盡的黑暗,沒有盡頭。
二十二、聽到窯狗叫的成懷珠,三支槍口頂住了他的胸膛
晉西事變,使蒲縣的黨組織,幾盡覆沒。中共西北局在蒲縣的抗日工作,和蒲縣澎勃發展的革命事業,停止了下來。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縣長李玉坡,被晉軍六十一軍二零八旅,秘密殺害。
蒲縣犧盟會特派員楊化光,趁亂逃出後,因不熟悉地形,墜落崖穀犧牲。
犧盟會這一民眾抗日組織,在晉西事變後,徹底退出了山西抗戰的戰場。
犧盟會成為山西抗戰史上,最光輝的一頁。
民國三十二年的北塬。
七月的塬上,盈尺高的紅桃黍,距離成熟的秋天,在不竭的蟬唱聲裏,似是很遙遠。那第二次肅偽運動,帶著第一次肅偽的腥風血雨,席卷整個北塬。
國民黨縣長劉鈺,親自指揮第二次肅偽運動。口號是自白轉生。
第二戰區分管臨汾地區的高幹白誌沂,臨汾區主任張新田,坐鎮蒲縣。企圖以烘爐訓練,人人過關的篩洗,鎮壓晉西事變後,遺存的共產黨人。
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三年多的成懷珠,習慣了這樣的腥風血雨。郭興堂,席俊,席盛林等同誌,被出任天嘉莊高小校長的席道正,聘為教師保護起來。郭崇仁利用一些關係,進入偽三區區政府,擔任財糧員。寸步不離堅守在仁義村的成懷珠,每天眺望在塬上,迎接曾經並肩戰鬥過的戰友,和從延安來的陌生的同誌。然而,不管是熟悉的戰友,或是陌生的同誌,那重逢和接頭的情景,隻在夢境裏無數次的出現。那塬上眺望的目光,差不多望眼欲穿,那曾經的壯懷激烈,革命的淩雲壯誌,在漫長的堅定和等待中,那渴望在無邊無際的迷惘中,越來越強烈了。
先是送走張普鬆一行人去延安後,接著又送走了王以林。蒲縣的黨組織,除了等待外,完全與山外的黨組織,失去了聯係。那約定的地點暗號,接頭惟一的聯絡人,惟獨沒有約定的時間。這一最重要的環節,注定了在無盡的流光裏,無盡的等待過程。又是那樣的充滿了浮躁和迷惘。
除了農活季節外,成懷珠差不多每一天都守候在塬上,那條通往古縣鎮的道旁。那是一條仁義村通往古縣的必經之路,古縣通往仁義村的必經之路。不管冬夏他都蹲在那棵黑槐樹下麵,吹著旱煙漫無邊際的眺望。他那守株待兔的形容,令無數的人記住了他,並且置疑他的精神出了問題,那麼多年的洋學生,白讀了書。但成懷珠會每天準時出現在,那棵黑槐樹下麵,像一個移動的塑像,成為塬上不變的風景。晌午,他的妻子史遲娥,送飯到那棵黑槐樹下。從保定軍校畢業,在晉軍當少校的弟弟成懷德,回塬上省親。他在窯裏隻住了一天,短暫的寒暄後,成懷珠又去守望那棵黑槐樹了。午飯後,成懷德找到那棵黑槐樹下,兄弟對視,卻找不出話題。
你等甚?
等我的靈魂。
弟弟沿著那條黃土路走了,哥哥還守望在那棵黑槐樹下,那分道揚鑣的過程,充滿了無盡的悲哀,卻又是殊途同歸,為了共同的抗戰和民族存亡。那黑槐樹下的一揮手,成為了兄弟的永別。
一個村子裏出一個少校軍官,那是一村人的驕傲。
夏天,溝裏的蚊蟲很多,晚飯後的人們,很少在溝裏乘涼,或躲進窯洞去,或拎了蘆席上塬去。那窯洞冬暖夏涼,塬上有風,那蚊蟲在風裏站不住。躺在蘆席上,在細細的微風裏,靜靜的看滿天的星星,那天上的傳說,和塬上的故事,嘴嚼涵詠去,卻有著驚人的相似,相同的願望。
這天晚上,蒲縣政衛營的一個排,在清輝裏悄無聲息的摸進了村子。
聽到窯狗叫的成懷珠,跳下炕來匆忙拉開門,端著漢陽造的政衛營士兵,三支槍口頂住了他的胸膛。
史遲娥拚命的哭喊和阻攔,卻擋不住士兵的搜查。他們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隻找到了一些公開的文件書籍。
被押送溝底的成懷珠,迎頭撞見了閭長成福挺。走在前頭是腚上吊著盒子槍的政衛營排長張九娃。他也是北塬人,並且是仁義村的外甥。
張排長,抓住了。
哪個?
說甚?仁義村不就這姓成的一個嫌疑人嘛。
近了,張九娃盯住問,你叫甚?
成懷珠。
對頭,就是你。
五月在最初的第二次肅偽運動中,席盛林等同誌被捕。成懷珠預感黨內一定出了判徒,但從延安來聯絡的人,依然遙遙無期。他惶恐那每天的堅守,還有多久,是否能迎來新的縣委。但在白色恐怖下,他依然感覺出了,抗戰勝利的曙光。這也印證黨組織的到來,這一天越來越近了。
張排長,你說甚,不認識他?成福挺說,他哪兒是甚,共產黨嫌疑人嗬,地道的莊稼人,本份著呢。
這話你跟白高幹,張主任說去。張九娃說,這名單都是他們擬定的,兄弟我是照單辦差,是不是,我哪兒知道嗬。
誤會。成福挺說,前幾年他是參加過犧盟會,閻長官取消了犧盟會,成懷珠就回村務農了,一步也沒離開過仁義村。說塬上有共產黨八路軍,連我個閭長,也沒聽說過。他們來這窮塬上幹甚?飯都吃不飽。
老哥,跟我說甚都沒用。張九娃說,這白高幹張主任,厲害著呢,連政衛營的營長,都乖乖的聽他們的話。
你是仁義村的外甥,水不親人親著呢。成福挺說,不管誰說了算,咱們可都是北塬人,你得網開一麵,算我求你了。
張九娃搖頭說,放人的話,我可不敢說。
那也不能抓錯了人。成福挺說,我這個當閭長的,替他擔保,成懷珠要是共產黨,跑了他,你槍斃我。
沒功夫跟你說。張九娃說,這人我先交給你,我這一個排包幾個村子呢,等人抓齊了,我回來帶人。
成福挺點頭說,行,我替你看著。
張九娃帶了人順溝遠去。那朦朧中的犬吠,依然令成福挺不安。他解開成懷珠五花大綁的繩子,說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