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塬的風景裏,遺存著我父輩的生命過程,或輝煌或平凡,都在流光裏成為了永遠的記憶和印象,令人在漫長的曆史中嘴嚼涵詠。但那熟悉的風景裏迷失的,是遠祖不變的故土。因了滄桑變幻,那模糊的追思,隻作了美好的向往。我熱愛蒲縣北塬,澎湃的血統,又令我不敢忘記陌生的另一個故土--河南省的林縣。這兩省的兩個故土,都或多或少成為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
依照北塬的方言,我們這個家族個自的曆史,充滿了悲壯和灰。祖父那追求民族解放,獻身民族的犧牲精神,和兩個故土一樣,是從曾祖支離破碎的講述中,有了一個了解的過程。一個在蒲縣庸常的家族,有著無盡的辛酸和漫長的成長,那在當地革命史誌中熠熠生輝,慷慨赴難的國之就義,其實並非所謂的灰,而是一個家族,一個遍燃抗日烽火,三晉大地的驕傲和輝光。在萬千為革命犧牲的三晉英烈中,至少我的祖父不應被遺忘。那把革命進行到底的生命過程,蘊藏了一個共產黨員,謀求民族解放的堅定信仰。
祖父成懷珠凜然就義是在一九四三年,人生二十九歲。那一年災難深重的民族,已經看到了抗戰勝利的曙光。堅持在三晉抗戰的八路軍、犧盟會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淳樸勤勞善良的北塬,依然置留在長長的黑暗中……讀初小時候,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曾祖,佇立在那個叫蠍子溝的塬上,向南眺望的形容。他那在黃土浮揚的思緒,和微翹的胡須,迷惘的目光,不知丟落在哪兒。溝底蒸騰的炊煙,夕照的霞輝,把他回映的背影,融入不變的古色古香中去,回到遙遠的記憶和印象中去。他看不到夢中的故土,等不回犧牲的兒子。但那習慣的等待中,充滿了太多的寄托和夢想。
離開河南故土的曾祖,在北塬度過一生,再也沒有回到魂牽夢縈的故土。我對那個不是故土的故土,沒有絲毫的慨念。一如在私塾中成長的曾祖,與讀初小的曾孫,兩個一樣陌生的世界,根本找不到溝通的平台。我無法理解曾祖,或許他理解我。總以為他在等待我,但不知道那隻是等待的一部分。假如沒有日複一日,漫長的等待過程,在祖父最後的生命過程裏,還會有什麼期待。
曾祖昏花老去的目光,丟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異樣的幸福。他用一雙枯瘦的手,疼愛的牽住我的小手。結束了等待,也結束一個泛黃的幻象。一麵回走一麵問學習了什麼新課。入學前曾祖教過我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不喜歡那枯燥的千字文。
下溝的道兒深,曾祖的手纂的很牢,過半後我總是擺脫曾祖的手,啷啷嗆嗆奔下溝底,窯裏搬出床床。曾祖笑著坐到床床上,衝爐子裏,母親呱嗒著風箱,窯浮上頭竄著濃煙。溝裏四處生滿了野稞子,窯前菠箕大的平地,放個一張四的小柴桌。曾祖望著日頭,聞著毛山藥的香味兒,講著他不厭的話題。
上學捏閣不得,那是個自哄個自,背來背去嗬,書包空了,個自也空了。想吃角兒嗬,要下功夫。
嗯。我應著,一麵埋頭寫作業。
聽清了。也不指望大出息,個自不愁吃穿,是福了。
嗯。
從前嗬,我送你爺爺讀書,打算城裏熬相公。他不幹,跟著毛主席。聽了話,不會被人家殺了。新社會不興熬相公了,那你就做一個公家人,端鐵飯碗兒。舊社會的相公嗬,鋪子裏櫃跟前,那也是好營生。
啥叫相公?
就是合作社的營業員。解放前古縣都沒有,蒲縣城才有。也就東西一條街,土路,短的一眼盡頭了,沒幾家鋪子。
日頭照不進溝裏了,野雀子飛走了。靜謐的一遛兒蠍子溝,惟餘幾聲蟬噪了。曾祖下炕點亮了油燈,一絲不苟的鋪展草紙。那時候我的父親參加了工作,因了苦大仇深,在縣政府的一個科室服務。塬上不容易買到的煤油,父親每次都帶回一瓶,還帶回了一盞美孚燈。薄薄的玻璃罩裏跳著燈芯,很明亮。
曾祖醮了毛筆,一筆一畫很仔細的寫字,隻寫一頁紙,十天後再寫另一頁。內容是我學習的語文課本,之後我比葫蘆畫瓢臨帖。初小開毛筆字課程,曾祖發一本薄薄的字帖,說字是門麵,要練好毛筆字。我問有鉛筆鋼筆,毛筆還有用嗬?他說大用處。毛筆是丟不了的,古時候憑了一手好字,做官的人很多。我又問人為什麼要當官呢?他笑說你不懂。長大就明白了。讀書嗬,頂重要的就是功名。
其實,曾祖的很多話我都不懂。
曾祖突然浸淫往事中去,在燈輝裏迷惘,輕輕絮語:你的二祖父,寫了一手又粗又黑的毛筆字,不光在塬上,古縣一方都有名氣。他還讀過保定軍校,棄筆從戎抗日報國,又報國無門,走錯了路嗬……
對我那位二祖父成懷德,和祖父成懷珠一樣沒有印象。但他卻是北塬很有名望的人物,在晉綏軍當過少校軍官,坐過臥車的,解放後做中學教員,又寫了一手很好的書法。對誰都是有求必應,為人忠厚,又是一個熱心腸。離開晉綏軍後,曾經一身襟抱和夢想的熱血青年,失望後成了一個醉壺子,隻做了幾年教員,病榻沉屙抱憾逝去。
在曾祖的認識世界,對子女的教育是失敗的,惟一正確的認識,是強製接受教育,和對知識世界的迷惘。中學時期他諄諄告誡我說,不管結果如何,知識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東西,至少可以幫助你,認知這個世界。我牢記了曾祖這句話,才有了今天讀碩士、博士的閱曆。我感謝曾祖的教誨,我懷念我的曾祖。他的善良勤儉,廣博的知識,和對我的鞭策和期望,是我前行的力量。
我弄不清楚,對曾祖講什麼,用什麼樣的努力,讓他在九泉下欣慰。但我知道他一直在關注著我,一個叫成文革的曾孫。我想對知識的渴望,直到今天,漫長的求學之旅,是對他最好的回報方式了。
曾祖是一個純粹的農民,因了知識和對事物的理解,又不是一個純粹的農民。嚴格的講有兩種身份,第一個是北塬的農民,其次是北塬古縣鎮上,商品貿易的經營者。用他區別於農民的知識,成為北塬成功的典範。三百多畝地的置業,一個讀太原一中的兒子,一個讀保定軍校的兒子,足以說明一切。但他又擺脫不掉小農經營的思想模式,甚至或多或少繼承了傳統的保守和詭詐。假如曾祖盡去這些傳承的思想,或許就會改變我們家族的曆史。這是我的祖輩父輩們,無法認知的東西。
祖父太原一中的綴學,和二祖父完成保定軍校的學業,跟曾祖的選擇有很大關係。曾祖從不講其中原因,但我相信他的內心充滿了悔悟。當日本人逼近山西,首府太原亂成了一鍋粥,祖父從被迫停課的太原一中,帶了惆悵和襟抱,回到了塬上。最初曾祖打算送他去北平讀書,之後又否定了計劃,讓父親在北塬很快成家立業,傾資支持二祖父在保定的學業。二祖父進入軍界的未來,給了祖父太多的期待。
曾祖做出決定前,隻對祖父講了一句話,有一個在外當軍官的人,足可以撐起一片天了。世道越來越亂了,最有權勢的是軍隊。亂世出英雄嗬!沒個把兒我們家也能出一英雄。祖父不響。因為保定北平,隻能選擇一個。曾祖缺乏供給兩個兒子同時讀書的資費。因為戰爭必然死人,直麵一個無法預測的世界,企望一個留在身邊,傳承一個家族的血統和未來的存在。
我無法猜測祖父,是否明白曾祖複雜的選擇,但曾祖一樣被這一矛盾困惑。一直到他老去,依然帶著最初選擇的陣痛。假如祖父去了北平,那些塵埃落定的曆史,也許將被改寫?
然則在曾祖踏上陌生的北塬之前,在越來越遠去的故土,我的宗祖們,是那片極度水資源匱乏的山坳,最純粹的農民。當我看過那部紅遍大江南北的名叫《紅旗渠》的電視劇,為有那樣不畏艱難的老鄉驕傲,卻無法體味宗祖的苦難。他們遠離故土,翻過巍峨的太行山,西行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片更適合生存的土地,至少那兒有充足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地。在陌生的北塬,他們停下了腳步,雖然這兒有水源,也有肥沃的土地,但等待他們的是和故土,一樣饑寒交迫,並不是他們夢中的桃花源。
在漫長的遷徙過程,這個渴望溫飽的家族,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看到五鹿山之前,曾祖的母親,鬁餓中客死異鄉。最初出發的目的,是富饒的關外。走出山海關,在那片人煙稀少的黑土地安居樂業。選擇北塬的原因,不是美麗的五鹿山,而是沒有力量走出北塬。
曾祖沒有眺望過山海關,因為在他的世界,山海關外那片富饒的黑土地,無法與他未來的生命過程,聯係在一起。在他的內心,對家族的這次遷徙,充滿了怨望。隻到他最後的生命過程,依舊不理解父親的拋棄。那天在塬上的離別,是父子生死之別,從此曾祖再也沒有見到父親。
在曾祖的記憶和印象中,父親的形容是模糊的,在塬上風沙裏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卻深深烙在他的心底。他極少觸及,走進一個陌生家庭的辛酸往事,總會引得他流淚不止。他從來沒有試圖,尋找那些音信兩茫茫的親人,也無從尋找他們。但在他最後的生命過程裏,親人的形容,異樣的清晰了。他笑著告訴我的父親,他看到了他的父親,他們在遙遠的桃花源,等著他呢。
這個遷徙的家族,在古縣鎮喘息了數天,他們第一次看到了陌生的蒲劇。戲名叫《殺狗》。曾祖的父親聽不懂蒲劇,也不是來戲樓聽戲的。他牽著曾祖的手,在冷冽的北風裏,跟著古縣的一個殺豬掌櫃,站到一個揣棉襖袖子的中年夫婦跟前。他們仔細半天,點頭了。那掌櫃伸手又替曾祖擦擦鼻子,指點上還染著豬血豬油,和一身的騷氣。那對夫婦又瞟一眼,說明孩兒臉洗幹淨了,送歐家村來。
翌日,屠戶帶了他們來了歐家村。中年夫婦不讓他們進村,不許見窯洞。風很大,他們在塬上等。隻來了中年男人,往屠戶手裏撂下兩塊龍洋,屠戶又很牢的扣在曾祖父親的手裏,交易結束了。
中年男人拉了曾祖的手,看著他們一步步遠去。曾祖沒有哭,隻瞪圓一雙迷茫的眼睛,似是明白不管怎麼哭鬧,一切都無法改變。
那一年曾祖八歲。
故土的山體,是石質結構,沒有依溝依山的窯洞。北塬的貧瘠,曾祖是熟悉的,窯洞卻是陌生的。下溝的曾祖很惶恐,在溝底最終哇一聲,哭嚎出來。中年男人問,你哭啥?窯裏有圪窩吃。
曾祖繼續哭,不願走進窯洞。他願意跟著,沒有圪窩吃的老子。
李立誌改名成立誌,這個名字成為曾祖,最終的名字。這家姓成的人家,是北塬殷實的農戶,兄弟四人,惟有老二沒有兒子。於是便收養了我曾祖,延續香火養老送終。我們這個家族,才有了紮根北塬的契機。
曾祖說那是宣統三年的春天。
吃圪窩的日子並不長,曾祖便成了多餘的人。收養曾祖後,成家突然喜得貴子,他們想趕曾祖出門,又怕塬上的人講閑話。曾祖饑一頓飽一頓,差不多做了他們家的小長工。曾祖跑到古縣鎮,找過他的父親。那個挑一副擔子,隻做了古縣鎮過客的河南侉子,在北塬的溝壑,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曾祖又回到塬上放羊。因為沒有人幫助他,改變羊倌的命運。
之後,他又試圖原路返回河南,但又找不到回家的路。走不出北塬的羊倌,又回到那個不願回的屋簷下。他的種種表觀,惹惱了成家二爺,拿一束荊條很揍了一頓,似是那兩塊龍洋,找補了回來,掃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