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變(1 / 3)

李叔義覺著自己很幸運。

西來路上,雖碰到些零零星星的匪人散兵,但一瞧李叔義他們人多勢眾,內中還有帶著武功家底的,無法探知深淺,便都不敢妄動;有的則遠遠跟著,覬覦許久,看到他們一行早晚都有戒備,也隻好罷手。

這批茶糧、貨物一到保安軍榷場,便有眾多西夏馬商圍了上來,搶著和李叔義交易。他自然是好整以暇,待價而沽。

等他在榷場完成交易,牽著數十匹西域良駒準備返程時,遼夏戰爭的消息就傳來了。兩個設置僅月餘的榷場,幾天後很可能又要關閉了。

李叔義在榷場與人閑談時,無意間又得知一個消息,此刻在大宋西線諸州,守備軍中最缺戰馬的,乃是渭州。

渭州在邊塞諸州中,連接關中平原,乃夏宋傳統交通、商貿要地,原本相對富裕,防務也較穩固。

孰知,慶曆二年,宋夏間爆發定川呰之戰,渭州成為主戰場。知州王沿無能,兵敗如山倒,夏兵大掠渭州。之後兵連禍結,渭州受到毀滅性打擊。

此戰,宋軍可謂慘敗,萬餘兵卒、千餘戰馬,悉被元昊所擄,大將葛懷敏及手下十六將,都被包圍狙殺,無一生還。

戰後兩年多來,渭州一直千瘡百孔,難以恢複元氣。於是今秋間,渭州州衙貼出布告,廣募府兵,大量征購戰馬。

李叔義聞聽此信,喜不自勝,和眾堡民一商議,決定再辛苦一趟,把馬匹販到渭州兵營去,從中大賺一筆。

李叔義便先去延州府衙,換了關文路引,然後帶著百餘人的商隊,又直奔渭州而來。

常言道,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渭州眼下是三禍齊臨,百姓生活困苦,轄境內百業蕭條。李叔義看了此等情狀,心下陣陣難過。他心想,今年算是太平豐收年景,此地尚且如此,隻不知戰亂失序期間,又會是何等慘狀。自己應試科舉多年,為的是先賢教誨,一心報效朝廷,造福百姓;而今親眼所見,那些科舉出身的官員,枉讀聖賢之書,對百姓疾苦不聞不問,更甚者還搜刮民脂民膏,大撈特撈。“我李叔義忝為讀書人,真以這等敗類為恥!如此下去,大宋危矣!”李叔義走的一路,歎息一路,心中滿是憂慮。又想:“如今經略陝西諸州的,不是名將種世衡麼?難道他不知渭州的境況嗎?他不了解渭州官員的諸般劣跡麼?民生如此多艱,何時又才是出頭之日呢?”

此時商隊的貨物乃是寶馬良駒,再加上自家蓄養的馬匹,數目已近百匹。於是眾人都騎乘著馬趕路。多餘出來的人,或兩人合騎,或坐到馬車上。李叔義回頭瞅瞅數十輛馬拉的空車,嘴角泛出微笑:這些空車一到渭州,就會滿載白花花的銀子;一旦這些車輛回到臨水堡,又將會引起何等的轟動!

輕車簡從,曉行夜宿,走得第三日,距渭州城已隻百裏之遙。

為了走個捷徑,也為不引人注目,眾人今日一早便離開官道,拐入一條小路。哪知越走越是偏僻,好多路段都是崎嶇山徑,這些個馬車要安然通過,還真費了不少工夫。

午後,眾人來到一處山村,李叔義看到屋舍儼然,炊煙嫋嫋,顯是未受戰火波及,便向身旁兩位老者說道:“風叔,平叔,我們是不是進村去,看看能否買些熱食?”兩位老者點頭稱是。那位叫做平叔的跟著喊了一句:“都下馬歇歇吧。”一眾人在馬背上顛簸幾日,正筋骨酸痛,應聲立刻下馬。他們身子雖疲乏,但心情都很愉快,互相說笑著,牽韁走入村莊。

村民見他們不是官兵裝束,也不像蠻橫的土匪山賊,便不很害怕,反倒有些好奇,有些膽大的,還走上前打聽他們的來意。村內街道不長,這大隊人馬一進村,很快就占滿整條街,顯得浩浩蕩蕩,頗有陣仗。這種情形顯然少見,村民們一傳十,十傳百,看熱鬧的越來越多,街道兩旁很快人頭攢動,熱議紛紛。李叔義等便打聽村內有無酒肆,村民們皆道沒有,此地非渭州官道,平常隻是些山貨商人抄近路過,還說以前本村有個大戶,但數年前也搬走了,不然說不定可以供應些酒肉。李叔義提出想購買些吃食,村民們聞聽都很高興,紛紛奔回家中取來食物,再返街前來兜售。李叔義一看,都是些農家的幹食粗糧,無非發麵餅、飥飥、幹饃等物,肉類極少,便挑揀著買了一部分,再向村民討要了些水,裝滿水袋。

山村地界不大,沒有空地可以歇息,經向村民打聽後,一眾人走出村莊,再行得裏許山路,終於看到路旁不遠處有間破廟。

在兩位老者的指揮下,一行人把馬匹拴在廟外樹林之中,然後魚貫走進廟門。所謂廟門,也隻剩下石砌的豁口了。院內雜草叢生,瓦礫遍地,顯是許久無人住宿整理。院子兩側沒有偏廂,隻正北一座小殿。小殿麵闊三間,進深兩椽,正門上方有一塊橫額,由於年久日深,已是斑駁殘缺,但“山神廟”三個大楷,還隱約可見。此殿雖門窗皆無,裏頭積滿灰塵,但並無大的破壞,還能看到有人最近燒紙拜神的痕跡。

眾人把院子、殿內略作收拾,然後各自拿出水糧,找塊幹淨地方,席地而坐,咬上幾口幹糧,便用水送下。

李叔義也在院內坐下,抬頭看看天色,心想:“已是向晚時分,大夥兒又很疲累,不如因陋就簡,便在此廟生成幾堆篝火,露宿一宿。明晨一早趕路,午時便可到渭州城,屆時時間充裕,辦起事來也方便。”正想和風叔、平叔商量,忽聽得遠處有馬蹄聲傳來。

院內眾人自出得臨水堡,便揣著十二分小心謹慎,這時人人停食不語,側耳傾聽。蹄聲“得得”急響,片刻已在廟外,“希聿聿”幾聲馬嘶,顯然是來人勒住了馬韁。李叔義等心下詫異,這廟外山路他們剛剛走過,雖非懸崖險道,但也崎嶇盤旋,蜿蜒曲折,來人竟能策馬奔行無礙,定然是騎術精湛的高手。

正忖思間,豁口處走進四個山貨商打扮的青壯男子。李叔義仔細瞧去,見四人皆身形魁梧,粗布短衣,肩披褡褳,一人手中還拿著算盤,一如時下常見的山貨行商。隻是這四人各懸腰刀,背弓挎箭,手執鐵叉,一叉之上還紮著野雞,看上去又有幾分像獵戶。但要說是獵戶,卻感到又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李叔義不由一陣納罕。

那四人進來,看到小小院中,擠進約莫百餘人,也是一怔。四人之中,三人身著藍衣,一人著紫衣,成一排站定後,中間身著紫衣的男子即刻笑道:“討擾了,諸位!”卻是北京大名府的口音。

李叔義忙起身拱手,說道:“幾位客氣!我等也是剛剛路過。”

那人還禮笑道:“見過這位兄台!兄台應該就是主事之人吧?居然比我等還年輕。年輕人一起也好說話,可否方便聊上幾句?”言談舉止間,煞是有禮。

李叔義也笑道:“榮幸之至!坐下談?”說著擺手一讓。

四人走到李叔義身旁,各自找個地方坐下。那紫衣男子便問眾人身份,李叔義回說是本地商旅。又問從何處來此,李叔義回說是延州。同樣問題反問回去,紫衣男子答道:“我等是從大名府而來,做的是專收山貨的行當。原本八人結伴同行,那知到得此處,卻迷路走散了……”說著頓了頓,看了李叔義一眼,又道:“不知諸位近日沿路之上,可曾看到另有四人走過?”

李叔義想了想,問道:“呃,不知他們是何等裝扮?”

紫衣人沉吟道:“唔——和在下四人差不多,多穿藍色粗布衣服,其中一個,是五六歲的小女孩。”

李叔義搖頭道:“這個……確實不曾注意。”

紫衣人又沉吟道:“這樣啊……可否再想想,有一個中年男子,年近半百,比這兩位叔伯略小一些。”說著,指了指風叔和平叔。李叔義極力思索,腦海中卻無半點印象。四個山貨商向四周看去,一眾堡民皆對著他們搖頭。紫衣男子又道:“還有兩位年輕一點的男子,身上都受了點傷……”

李叔義陡起疑思:“從大名府遠道而來,在這山溝裏艱難奔波,卻帶著老人小孩,不嫌累贅麼?再看他欲言又止,莫非另有什麼隱情?”轉念一想,不禁心中自失地一笑,暗嘲道:“我這次出門,可也太過敏感了。商旅遠行,帶著家中老小探親訪友,又有何不可?我不是也帶著風叔平叔麼,他們身懷武藝,比我還強健許多。再說山貨商受傷,也是尋常事。或為野獸所傷,或是跌倒受傷,人家不方便透露詳情,也沒什麼奇怪處。”當下笑道:“我等真未曾看到。連日趕路,煞是匆忙。”

紫衣人“噢”了一聲,露出失望之色,彼此靜默片刻,又衝李叔義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就……”

“告辭了”三字尚未出口,他忽然眉頭一皺,頓聲不語。

李叔義一怔,正待詢問,耳際卻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從聲音判斷,是一匹馬在前,數匹馬追隨在後。

紫衣人作個手勢,四個山貨商一起起身,向門口方向移近幾步,呈半圓狀散開來,再一起坐下,如此便與眾堡民混在一起,然而八道銳利目光,卻死死盯住了豁口。

平叔悄悄走近李叔義身旁,耳語道:“這四人武功極高!恐怕不是什麼山貨商!”

李叔義悚然變色,聲音微微發顫,說道:“是……衝……衝我們來的?”

平叔搖搖頭,說道:“不太像。先看看情形,不過……能走的時候還是趕緊走,耽擱久了,恐生事端!”

李叔義點點頭,內心陣陣緊張。

平叔看到他的神情,又道:“毋須驚怕,或許與我等無關。”

李叔義又點點頭,努力嚐試讓自己平靜下來。

當先一匹馬已馳至廟口處,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傳來:“咦,怎麼拴著這麼多馬?”接著聲音提高了幾分:“官人,快一點兒,這兒歇著一個大馬隊!”聲音嬌嫩,略帶嗲意。李叔義聽到“官人”二字,不由心中一動,眼前似乎浮現梁茵兒的倩影,緊張之情頓時大減。

稍遠處,一個男子高聲叫道:“娘子,我們再如何使力,又怎能趕上你的青驄寶馬。駕!”蹄聲變急,瞬間便至廟口處,“籲——”一聲喊,蹄聲頓住。那女子隨之一聲嬌笑。接著是一陣下馬、拴馬的聲響。

“妙妙,你這身馬上功夫,何時學得?看來以後講到禦馬術,相公得向娘子討教了!”

“咯咯咯,少耍嘴兒!相公可別忘了,駱家莊一大職事,便是為朝廷馴馬。”

“噢,是嗎?那朝廷有沒有交給我嶽丈大人另一個職事?”

“什麼呀?”

“馴女婿唄!嶽丈大人如果精通此道,娘子再得父親家傳本領,修得一身禦夫術,那相公可要倒黴了,以後可有苦……唉喲……好痛啊,這麼快就吃到苦頭了。”

“咯咯咯……讓你滿嘴胡跑舌頭!”

廟外夫婦二人調笑,小兒女情態表露無遺。

調笑之人應當知曉,此刻在這山神廟中,定然歇著不少人,但他們似乎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說話嘻鬧。

而院內眾人,聽得這番打情罵俏,心中卻大多起了異樣之感。已成家的,想到家中守候的妻子,思親之情、歸家之念自然更濃更甚;未成家的,頓有孑然一身之歎,恨不得即刻找到意中人,早日成就美滿良緣。

足音跫然,廟外之人終於走進,卻是一行六人,三男三女,仍是言笑晏晏,神情自若。看到院內人眾,也不如何吃驚,隻是站定下來,點頭示意。中間男子長身而立,拱手作揖道:“諸位請了!在下董未超,請教帶頭的是哪位,可否方便說上幾句話?”他禮節做得雖足,但言詞語調間,卻透著股倨傲之意。

李叔義打量這自稱董未超的男子,心道:“這種人物,邊塞的是少見。”隻見他相貌豐神俊朗,一襲青衣長衫罩身,頭頂文生公子巾,腰掛玉白長劍,既有儒雅之氣,又頗有英武之姿,乃是當今最典型的世家公子裝扮。在董未超右側,站著個美貌女子,眉目如畫,長相可人,眼波神情,都帶著蜜意。她身著繡有大紅鴛鴦的粉色短襖,下套碎花紅底羅裙,足蹬絳紅小蠻靴,腰懸褚紅皮鞘綴紅玉短劍,可謂上下一團紅,裝扮得喜氣逼人,一看便知是個新婚未久的武林女子。方才牆外說話的,顯然便是他們二人了。站在外側的兩男兩女,都作仆從打扮,男的精神,女的俏麗,腰中皆佩長劍,顯是會武之人。

李叔義此刻仍有些心神不定,瞅了瞅身旁的平叔。平叔會意,起身拱手,笑道:“我等乃是販馬的商人,於此臨時歇腳的,眼下正準備上路呢。諸位要歇息,請自便吧。”說著招了招手,示意眾堡民起身上路。

眾堡民紛紛起身。

董未超笑道:“前輩且慢。可否先向前輩打聽點事情?”

李叔義心中暗道:“真是怪哉。今兒個是啥皇曆,怎麼都跑到這山溝溝裏打探起事情來了?”

平叔問道:“不知是什麼事情?”

董未超道:“諸位於今日間,可曾見有一行四人經過,中有一位,是年近半百的男子,還有一個,是五六歲的小女孩?”

院中諸人都是一怔。不少堡民心中揣思:那四位不也是山貨商嗎?怎麼他們也來找尋呢?那他們應該認識這裏的四人了?心中想著,便不禁瞅向此處四個山貨商人,他們此時仍端坐於地上,聽了董未超一番問話,卻是聲色未動。

董未超麵露喜色,急道:“你們真瞧見了?他們……”

卻聽有人叫道:“他們沒瞧見,我們卻瞧見了!”

董未超一怔,問道:“是誰……”

他想問“是誰在說話”,那知話未說完,卻見人叢中走出四人,打扮與眾不同,像是商人,又像獵人。

他們呈扇形迫近幾步,中間兩人卻突然躍起,掠過新來六人頭頂,於半空中,已抽刀在手,甫一落地,急遽轉身,麵向六人站定,已是牢牢把住門口。而在董未超麵前,卻站著個紫衣男子,手中算盤一晃,笑道:“跟我們走吧。”

六人剛剛走進院內,乍遇變故,麵色一緊,也紛紛拔劍在手。一個男仆大喝道:“無禮!爾等什麼人,竟敢冒犯拾玉山莊?!”

聽聞“拾玉山莊”四字,李叔義心中一震,當下恍然:“怪不得六人這等作派,原來是拾玉山莊的人。這位董未超,自然便是莊主董先河的公子了。”拾玉山莊,距臨水堡隻數百裏,在武林中名聲顯赫,莊主董先河,擅使一柄拾玉寶劍,家傳三十六路山魂劍法,關中無人可出其右,端的厲害非常。李叔義暗自琢磨:“曾聽風叔說過,拾玉莊主董先河,儒雅蘊藉,綽號玉夫子,乃是當朝權臣、禦使大夫王舉正的親信家臣。他追隨王舉正多年,兩人互以師生相稱。拾玉山莊能夠黑白兩道通吃,真正根由,也便是基於這一層關係。去年王舉正被貶,董先河為了避禍,回到莊內隱居,家人自此也甚少出來走動。這次董未超新婚便出遠門,不知是何因由?莫非董先河聽到老師重掌台官,也靜極思動了?”

正思忖間,忽聽有人一撥算盤珠子,朗聲笑道:“拾玉斷欲,山魂銷魂。原來是關中玉夫子的令郎。不知爾等打探沒藏訛龐的行蹤,是何因由?”

李叔義瞧過去,正是那紫衣人說話。此刻他站在拾玉山莊六人之前,神色泰然,目光如炬。

這些山貨商早已扔掉鐵叉,三個藍衣人皆人手執鋼刀,隻有紫衣人仍然手握算盤。李叔義這才悟到:“怪不得他們看上去不像獵戶,獵戶甚少有挎腰刀的,更何況是四把一式樣黑紫鯊魚皮包鞘腰刀。如此看來,他們反而像是禁軍,或者是公門中人。”

董未超上下打量紫衣人,見他眼中精光隱現,不由得暗自戒備,語調卻不改高傲本色:“沒藏訛龐?從未聽過此人!閣下過來找茬,又不知是何因由?”他不知此人是何來曆,也不知一眾馬商與他們是否為同夥,因而言詞之中,還算保留了幾分客氣。

紫衣人又一晃算盤,冷笑道:“嘿嘿,水仙不開花,你還挺能裝蒜!適才所問,分明是探察沒藏訛龐蹤跡,何必再遮遮掩掩?不講個清楚,隻怕不能讓你們走掉!”

董未超尚未開口,他身旁一位黃衣侍婢忍耐不住,怒道:“咱們不是說了不認識嗎,你怎麼還在囉唕不休?我等今日出門,是來迎接老爺故友的。再說老爺這位舊交,也不叫什麼莫呀髒的,乃是李敦朝李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