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早晨的露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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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一個名叫常新的男人站在壁鏡前刮好胡子,望著裏麵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倏地發出這樣一聲感歎:天哪,今年我已經三十六歲了。

他想,這不就是人們所說的本命年了麼?可本命年究竟又是什麼意思呢,對此他不甚了了,也不是太想知道。

就這麼感歎了一下,就這麼想了一想。

他站在此時顯得很空曠的客廳裏,似乎是發了一會兒怔,然後信步踱到陽台上,隨手拉開嚴絲合縫的窗戶,探出上半截身子,極目張望著樓群東邊那片火紅的霞光,還有那更遠更遠的東方天際。

忽然,這個三十六歲的男人喃喃自語道,哦,早晨,露珠。哦,早晨的露珠。是啊,沒有露珠的早晨,怎麼能叫做早晨呢?然而,然而……這個男人的感歎,他的喃喃之聲,是不是有點莫名其妙,有點風馬牛不相及?是的,這個男人的感歎和喃喃,與他的中學時代有關,與他的愛情故事有關,與他的初戀和初戀情人有關。

或者是由於這忽如其來的感歎和喃喃,他才想到了他的中學時代,想起了那些久遠了的故事和故人。

或者是因為他想到了故事和故人,才有了那樣的感歎和喃喃。誰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上卷

2

那所鄉村高中是在一片鹽堿灘上拔地而起的。

其實,最初拔地而起的僅有一排七間的紅磚藍瓦房,顯然它們是屬於校長和老師的,辦公兼臨時住宿之用。

教室是沒有的,學生宿舍就更談不上了。

但這裏就是一個學校了。

它的附近沒有村落,沒有像樣的建築物,沒有莊稼,隻有一些稀疏的樹木,更有一片荒涼,和一片片的荒草。

它距離公社所在地玉龍鎮足有三公裏那麼遠,最近的村莊比這還要更遠一些。

但它背後不遠處有一條瘦弱不堪的小河,河上有一座小獨木橋,一些人要從這上頭走到那片鹽堿灘上去。

學校的前方,走上半課堂的功夫,你會看見一個方圓二三裏的荷塘,荷塘裏有荷花,有魚蝦,有蘆葦,那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

這就是玉龍高中的基本環境狀況。

遠遠地看上去,這兒有點像個流放地,但事實上,當時它卻是整個玉龍公社的最高學府了。

還是七月流火的時候,一大群被稱為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的少男少女們,就各自攜帶著入學通知書,從十裏八鄉湧進這個地方。

他們都是提前來報到的,如校長在大操場上作開學典禮報告時所說,這兒正有光榮的任務等著他們呢。

於是,這片荒涼的鹽堿灘上很快就熱鬧了起來,因為他們一來到這裏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建校勞動。

先是兩個人一輛架子車(車是學生從自已家裏帶來的),到十幾裏外的萬堤口窯廠去拉磚瓦,一天兩個來回趟,車水馬龍拉了一星期,這片鹽堿地上就到處都是磚垛瓦垛了。

緊接著,同學們在老師的帶領和指揮下,又土法上馬建成了一個石灰窯(當然是為學校蓋房而建的)。

然後,他們就搬磚,運瓦,和泥,掂泥兜子,給蓋房的民工打起了下手,就這麼熱火朝天地幹了一個多月,兩排紅磚藍瓦房又拔地而起了。

也就是說,教室有了,宿舍有了,學生食堂也有了。

遠遠地看上去,這裏就很有些像個學校的樣子了。在這一係列的建校勞動中,十五歲的常新不過是其中的一員,一點也不顯眼兒。

說實話,他並不熱愛這種很有些沉重,但卻無任何意義可言的勞動,在勞動中表現得一點也不積極,一副被迫無奈,少年心事的樣子。

因此,建校勞動結束之後,張榜表揚勞動先進個人時自然就不會有他的名姓了。

常新並不在乎這個,他可不想當什麼勞動模範。

相反,他極其討厭,甚至害怕這種純粹的體力勞動。

每天完成勞動拖著兩條腿回到家裏,他躺在小床上動都不願動,就更不用說堅持寫日記了(早在一年前,常新已經按父親的要求開始寫日記了),他覺得這樣的勞動根本就不值得一記。

如果不是這種勞動及時結束了的話,他幹脆想在沒有真正開學的時候就退掉這個學算了。他把這種想法流露給了當時在縣文化局工作的父親,想跟父親到縣高中上學去。他向往縣城的高中,他想那裏的學習條件一定會好得多。父親攤開手說,可是……可是父親很有些為難。

他理解父親的這種為難,父親一個月不過四十多元的工資,養活他姊妹幾個早已是捉襟見肘了,哪還有能力再供養他到縣城去上學?於是,少年常新靠在一盞墨水改製的小煤油燈下,在那本綠色塑料皮的日記本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片鹽堿灘,我不想去那裏。

它肯定沒有縣高中好,連我上初中的學校也比不了。那裏不是我所向往的地方,不是,一點點也不是。可我必須到那裏去,而且還要在那裏度過兩年的時光。

兩年啊,那真是太漫長了呀。

真不知道這兩年時間我將如何熬過來,我能學到些什麼,又會得到什麼呢……少年常新很憂傷,很有些委屈,甚至有點兒想掉淚。當時的少年常新顯然沒有想到,就是在這片鹽堿灘上他會經曆一場驚心動魄的初戀,以致於多年之後,他還會回望那片鹽堿灘上的生活。

3

少年不喜歡那個鹽堿灘上的玉龍高中,不是沒有道理的。

教室是新蓋成的,裏麵顯得過於陰涼,過於潮濕,光線過於暗淡,這也就罷了,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沒有桌子和板凳,偌大一個筒子房間隻橫了十幾根鬆樹樁子,它們一點也不光滑,競相疙疙瘩瘩的,坐在上頭的不舒服感可想而知,而又無法言說,硌得屁股生疼,更要命的是那個部位直發癢,時間一長肯定弄得跟猴屁股差不多。

可那個大胖子黃牙根兒的校長董祥瑞卻厚顏無恥(也許是無可奈何)地說,當年的“抗大”的學習條件還不如咱們呢,現在我們要就是發揚“抗大精神”,把我們學校辦成一個“抗大”式的學校。

常新輕輕地哼了一聲嘀咕道,去你的吧,要真是“抗大”倒好了,我可是非常向往那種年代啊。

擁擠在粗糙無比的鬆樹樁子上,少年常新心事茫茫,想著一些遙遠的,不著邊際的事情。

他不喜歡這種簡陋的教室,不喜歡所學的那些課程(什麼數理化呀,什麼時事政治呀,什麼農業基礎知識呀,這些都是很沒什麼意思的東西,至於語文嘛,那倒是他所喜歡的,他想作作文,這是他大展身手的事情。

可惜的是作文太少了,每隔一周才有一次),不喜歡那些談不上風度和學識的老師,也不喜歡跟他一樣坐在鬆樹樁子上的同學,至少不喜歡跟他們說話(那是因為他不知道跟他們說些什麼,也許因為當時他是一個羞澀的孩子),更不喜歡學校裏安排的那些勞動課(比如割草;比如拾糞——想起來就讓人惡心得受不了;比如種菜——讓校長和老師們吃的,像奴隸主對奴隸的剝削;比如種小麥——學校竟有幾塊農田,真是太荒唐了),他也不喜歡學校的夥食(頓頓的黑窩窩頭,黃窩窩頭,頓頓的黃麵湯,菜是沒有的),他不喜歡像豬窩一樣的大寢室(寢室裏沒有床,隻有麥秸,幾十個人擠在一起)。

一個正值發育期的十幾歲男孩子,居然有那麼多的不喜歡,他不是很苦悶麼,這可怎麼好呢?

就沒有他喜歡的事情麼?當然有的,沒有怎麼能行呢?他喜歡看小說,偷偷的。他怕老師發現,也不願讓那些亂七八糟的同學看見。不然,他們會給他沒收走的,或者搶去亂翻一氣。

小說都是很好看的,無論是《金光大道》還是《豔陽天》,無論是《敵後武工隊》還是《海島女民兵》,還有《水滸傳》,還有《三國演義》,這些好看的小說都是從父親所在的文化局借來的。

而當時他最喜歡的一本小說是《青春之歌》,因為這本書他隻是聽說過,但卻沒看過,找也不找到,文化局裏也沒有。

啊,青春之歌。他一聽這書名就喜歡上了。他還聽說,這本小說裏麵有——愛情。

天哪,愛情!在那時候,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這是一個多麼敏感而又美妙的字眼兒啊,想到這個就讓他心裏嗵嗵亂跳,麵紅耳赤。

他想,我要想法搞到裏麵有愛情的《青春之歌》。在喜歡看小說的同時,常新還喜歡逃學。

這是他從初中那裏帶來的一種習慣,從小他就是一個喜歡逃學的孩子,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玉龍高中(就是到了大學時代他的這種習慣也沒改掉)。

而事實上,他的喜歡看小說與喜歡逃學是緊密相聯著的:逃學就是為了看小說,為了看小說就要逃離教室,不見老師和同學,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這個地方就是學校南邊兩三裏外的那個大荷塘,他喜歡這種地方,這地方有樹,有莊稼,有草,有魚,有野花,有鳥鳴,他喜歡在這個地方幹自己喜歡的事情:讀小說。

常新逃學的方式大約有這麼幾種:上課預備鈴聲響起來,同學們魚貫而入教室時,他幹脆挎上書包去荷塘那邊看小說;或在點過名之後,或正在上課時,或者下第一節課後,他悄悄地背上書包逃離教室,一溜小跑來到荷塘邊;有時候,在上午放學後,他跑到夥房裏買上十個窩窩頭(黑黃各半)裝進書包,把它們帶到荷塘那邊去,午餐時吃掉一半,然後或坐或躺或臥在草地上讀小說(當然有時候也不讀小說,就望著荷塘裏的事物出神發呆),直到夜幕降臨,他才吃掉另外一半窩窩頭,慢慢地走回學校。

讀小說,逃學,到荷塘那邊去,這就是初入玉龍高中時常新所喜歡做的三樣事情。

其實也就是一綜:逃學到荷塘那邊去讀小說。於不是倆人同桌,而是十幾個擠在一根鬆樹樁子上,再加上全班六十多號人,常新又基本上不跟人打交道,課堂上少了他一個人並沒有引起同學和老師的注意,這讓常新很有些暗自得意(逃學是一件多麼快活的事情啊),他打算先這麼逃一段學再說,如果不出事,就幹脆逃到期末考試前算了。

出了事也不怕的,他想,大不了把我開除。那才好呢,我便可以離開這片鹽堿地上的學校,就能到縣城的高中去上學了。不過,真要是讓他離開這兒的話,那他就會有點舍不得那個荷塘了。事實上,他的這種逃學隻延續了四個星期,便自行收斂了。並非是有人發現了他,而是因為他發現班上新來了一個女同學。準確地說,是一雙深如潭水般的眼睛把他荷塘那邊吸引過來了。於是,他不再逃學。

4

那天上午,常新本來想在點過名就溜到荷塘那邊去的。當他聽到那個悅耳的名字時,就馬上改變了主意,決定暫時再逗留一會兒。田雅靜,這個名字是突如其來的,在此之前,常新從末聽見過班裏還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

後來他才知道,田雅靜是在開學一個月後來報到的。當時他就這樣想,這個名字很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不是麼,班裏那些女同學的名字一個個都俗不可耐,像什麼蘭啦芝啦花啦,要不就是翠啦玲啦榮啦,還有什麼秀啦仙啦芳啦,等等,等等,一聽名字就不想多看她們一眼。

就更別說跟她們說話打交道了。事實上,你就是想跟她們說話也不好意思,當時男生和女生基本上是不說話的。

現在,他很想看一眼這個叫田雅靜的女同學是不是名如其人。於是,他扭過頭去,將巡睃的目光投向女生那邊。就這麼一看,一張清秀的麵容就凸現在他的視線裏了,猶如他在水塘裏看見了拔節而出的荷花那樣,眼睛為之一亮。

但他就馬上意識到麻煩來了:他禁不住還要看一眼,再看一眼。當然,這得是悄悄的,裝作漫不經心的,這一眼和下一眼還要盡量空出一定的間隔。當他第三次把目光射向出水的荷花時,正好與對方的目光照麵了。

這種照麵隻是那麼短短的一瞬間,卻如一道閃電迎麵掠過,常新慌忙收回目光,麵紅耳赤地低下頭去,像辦了一件壞事,或者一樁想望中的好事正在到來那樣,他的心撲嗵撲嗵地狂跳起來,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生怕它會跳出來說話似的。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敢再把頭抬起來,至於台上的老師講的是什麼,他是充耳不聞的,甚至是哪門課他都不知道。

這時候,浮現在他眼前的並不是那張美麗的麵孔,而是一雙誘人魂魄的眼睛。

他想,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像荷塘裏的水麼?不,荷塘裏的水沒有那麼深。它至少應該是更深一些的潭水,也許說它是湖水更合適吧。

湖水是什麼樣子的呢?它更幽深麼,更有那種微波蕩漾的景致麼?這麼想了一圈,還是回到了那個他已經遊過幾次泳的荷塘裏。

在荷塘裏遊泳是多麼快樂啊。那麼,能在那種潭水裏,那種湖水裏遊遊泳麼?就在他這樣恍惚間要跳下水去的時候,他打了一個激靈:下課鈴聲響了。同學們呼呼啦啦炸了營一樣湧出教室,常新還怔怔地坐在那根已是空蕩蕩的鬆樹樁子上。

他反應過來之後,急忙奔到在外麵的陽光下,去尋找那一潭湖水。

秋日明淨爽朗的光線下,田雅靜和七八個女生圍成一圈,嘰嘰喳喳,有說有笑著,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像一團花蝴蝶那樣惹人眼目。

常新站在不遠處凝望了一會兒,就鼓了鼓勇氣朝她們走去,但他沒有在她們身旁停留,隻是很特別地瞥了那麼幾眼,然後裝作路過者的樣子,走向了操場敖近的廁所那邊。

在廁所裏,常新沒辦那種很麻煩的大事,連很簡單的小事也沒做,隻是在裏麵站了片刻就又出來了。

髒兮兮的廁所裏那種臭哄哄的味道他沒一點感覺,而是在咀嚼著一股香噴噴的味道,那是他走過她們身旁時捕捉到的。

他知道這是一種香脂或者雪花膏的味道,他想,這股香味一定是從那個叫田雅靜的女同學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想,田雅靜,這是一個多麼好聽的名字啊。他想,田雅靜那雙潭水一樣的眼睛多麼迷人啊。他想,田雅靜長得也是很好看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說笑間展露著潔白的牙齒,紅潤的臉龐上還有一對可愛的酒窩兒。他想,田雅靜的打扮得也很漂亮:烏黑的長發上,縛著一個白地藍花手絹,上身穿件格子布褂,下麵是條很合體的黑褲子,腳上穿的是一雙白色的網球鞋。

而關於田雅靜的這一切,就是常新站在不遠處凝望時,以及他有意從她們身邊走過時所觀察到的,也是他聽到田雅靜這個名字之後所想的事情。

接下來的三節課裏,出現在常新眼前和腦海裏的全都跟田雅靜有關。

他覺得這個上午是那樣的漫長,又是那樣的短暫。下午的兩節課時間也是這樣。常新第一次完整地上了兩晌課。這天,他沒有舍得逃學去荷塘那邊。這天晚上,少年常新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

躺在一片甜蜜而均勻的鼾聲裏,常新翻來複去折騰了半夜。到了後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但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一片漫無邊際的沼澤地,他奮不顧身地跳了進去,在裏麵痛快淋漓地遊起泳來,采用的姿式是蛙泳。

跑早操的時候,他還想著自己這個夢。當然,這時候他的視線還在緊緊追蹤著那個田雅靜。

5

自從班上來了這個田雅靜,常新便不再逃學,他已經多日沒到荷塘那邊去了,而是每天都坐在粗糙不堪的鬆樹樁上,堅持上課。

其實,上課也就是看田雅靜,想田雅靜,這已經成了常新的一門功課。對於這門功課,常新是很勤奮努力的,因為他喜歡這門功課。

是啊,看看,想想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這不是一門十分美好的功課麼。(扭過頭去,快速地)看上一眼,(低下頭去)想一會兒,想上那麼一會兒,再去看一眼。就是這樣。節課都是這樣,每天都是這樣。

至於看了又能怎樣,想又想些什麼呢?這些都是太明了的,都是不太確定的,這些似乎都不太重要,重要的就是看,就是想。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這樣的看,這樣的想,是很甜蜜的,也很有點苦惱。

6

與此同時,一些事情悄悄地發生了變化。變化之一:在坐了兩個多月的鬆樹樁子之後,教室裏終於有了桌子和板凳。同學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敲盆兒打碗兒慶祝了一番。

新上任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肖平(常新覺得肖老師這個名字也是很好聽的)重新給大家安排了坐位,倆人同一張桌。

女同學坐在臨窗的左邊一豎排,田雅靜和一個叫趙巧玲的副班長同桌,從前邊數第三個坐位。

男同學分別坐在中間兩排,右邊一排。常新被安排在右邊那一排倒數第三個坐位上。

對於如此的坐次,常新不怎麼滿意,或者說感覺有些不妙,因為這樣一來上課時他隻能看到田雅靜的後腦勺,還得做出相當努力的姿式。

就這麼如坐針氈地上了兩天課,常新再也忍受不了啦,他想,與其這樣坐在教室裏,而不能以一個很好的角度看到田雅靜,我還不如繼續逃學到荷塘那邊去呢。

這不是讓人活受罪麼?常新不想受這種罪。

於是,那天晚上,他找到肖老師的宿舍要求調換坐位。齊耳短發的肖老師是個教養和氣質都出色的單身女人(據說她丈夫是個部隊上的連長。

是不是這樣呢,常新有點想知道,隻是不太好意思問)。

常新當然能夠感覺到肖老師很喜歡他,因為他的作文很好,字也寫得不錯,班裏辦個黑板報出個牆板什麼的,肖老師總是點名要他去幹(他去敲肖老師的門時,肖老師正在一盞油燈下寫信,他猜測肖老師是給她那個連長丈夫寫情書,自己先就有些臉紅心跳了)。

對於常新提出調位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肖老師一口就應承了。

第二天上午,常新就坐到中間靠右的第二個坐位上。他要求調換坐位的理由是眼睛不太好,有點近視,坐在後麵看不清老師的板書。

其實,他的視力好得不能再好了,兩隻眼睛都在1.5以上。現在,他感覺自己所處的位置好極了。也就是說,可以更好地觀看田雅靜了。他在第二排,田雅靜在第三排,他隻需一扭頭就能看見她了。

當然,其間還隔著一道兩個男生組成的稀薄人牆,這倒算不上什麼障礙,反而正好可以把他們作為一種掩體,避免了那種直視造成的尷尬,也不致於引起他人的注意。

這樣,他就可以采用如下的姿式去看田雅靜了:歪著頭,托著腮,一副思索狀,目光早已越過人牆,直抵田雅靜那邊。

常新就是這麼做的,每堂課上都這麼做。他發現這麼做感覺很美妙,他覺得這一角度很好(有意思的是,多年之後,成了小說評論家的常新的文章也是非常講究角度的)。

7

變化之二:那個羞澀的不願與人打交道的常新,慢慢地跟同學們打成一片了,甚至和一些人有了那種夥伴關係,朋友關係。

他們是:趙明亮(此人尖嘴猴腮,臉白眼小,學習成績很差但卻絕頂聰明,上課時愛做鬼臉,時常弄得很多人忍俊不禁地哄堂大笑,而他卻又一臉嚴肅起來,課下愛講笑話,多是黃色的,但是常新很有些喜歡他);

宋效起(此人麵貌英俊,學習成績一般,但藍球打得好,投藍命中率十有七八,與常新是球友);

丁銀壯(此人一臉茁壯的青春痘,會點少林拳,講義氣,愛打抱不平,家裏很窮但為人大方,夜晚的大操場上,時常響起他與常新教與學少林拳的呀嗨聲);

範中營(此人臉黑牙白,個小力大,百米速度全校無人能比,人稱黑馬兒)。

開始的時候,常新所以跟這幾個同學接觸,是因為他們都有求於他。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討厭並且害怕隔一周就要有一次的作文。於是,他們先後找到喜歡作文並作得很快也很好的常新,軟纏硬磨,懇求他幫弟兄一把,替他們弄上一篇交差了事。

常新不好意思推辭,他也願意做這等好事,用不了兩天,就分別為他們奉獻出來了,而且中心思想段落大義語言風格都各不相同。

這樣,愛好作文的常新就可以在兩周內寫上五篇了,替人解難,自己快樂,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就成了夥伴和朋友。

常新跟他們同吃(饃票放在一起),同住(共居一個寢室,甚至輪流倆人打通腿睡一塊兒),同學習,同勞動,同玩耍(一塊兒去看電影,一塊兒去玉龍鎮上溜大街)。

他們形影不離,好得很帶樣兒,好得不成樣子,已經引起一些老師和同學們的不滿。

然而,常新才不管這些哪。他就是喜歡這幾個好夥伴,就是喜歡跟他們在一起。別人管得著麼?

在他們這個小圈子裏常新年齡最小,但卻完全是一副小頭目的樣子,差不多的時候都是他說一不二,一呼四應,趙宋丁範全都像小嘍羅都圍著他團團轉。有那麼一段時間,聰明的趙明亮提議,咱們哥們兒五個幹脆當拜把子兄弟算了。

宋丁範三位一齊舉手讚同,丁銀壯甚至擼起胳膊說要喝碗血酒盟一回誓。

常新想了想,沒有同意,他說,弟兄們的情義應該是發自內心的,不一定非得要那種形式。

他們自然說不過常新,就紛紛點頭表示同意常新的觀點。

其實,他們哪裏知道常新在這種問題上打了個小九九:如果真的是結拜成兄弟,那他常新就不再是小頭目,而成了老小了。有了這麼幾個好夥伴,常新的喜歡田雅靜好像更有底氣了。

或者說,在他暗自喜歡田雅靜的時候,他需要這些好夥伴,好像他們能夠幫他一把似的。

好多次,他都禁不住地想把自己的心事說給好夥伴聽,可他又覺得這是他個人的隱秘,不一定非要說給別人聽,哪怕是自己的好夥伴。在說還是不說這個問題上,折磨了他好多天。他想,也許還不到時候吧。到時候我會說給他們聽的。

8

變化之三:常新已經開始喜歡上了這片鹽堿地上的玉龍高中,他不想再跟父親到縣城去上學了。

那天,在縣文化局工作的父親來學校看常新。

父子二人在夕陽下的鹽堿地上散步時,父親說,我想,你還是跟我到縣高中上學吧,盡避暫時經濟上會有些困難,但那裏的學習條件要好得多,對你的將來會更有好處,今天我來也就是這個意思。

常新心頭一喜,但隨即就搖了搖頭說,我,我不想去縣城上學了。

為什麼?父親不解地問,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去縣城讀書麼?

常新猶豫了一會兒,說,在這兒我已經習慣了。再說,隻要你好好學習,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那倒是,父親微笑道。

他沒有囑咐兒子在這兒也一定要好好學習,此類話他從來就沒有給兒子說過,因為兒子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是很讓他很驕傲的。

父親很安慰,也很放心地走了。父親走的時候給了兒子兩元錢,兒子把它放到了貼身的口袋裏(幾天後,他就用這筆錢請那四個好夥伴到玉龍鎮的飯館裏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

父親當然不會知道,兒子所以不再想跟他去縣城上學了,是因為這兒有一個叫田雅靜的女同學勾住他的魂兒。

9

常新感到十分傷心和苦惱的是:他那麼一往情深,如火如荼地看她,看她,看著她。當然,還有心無旁婺地想她,想她,想著她,卻沒有引起她足夠的注意,她卻從來沒有那樣看過他,至於她心裏是否有他這個人,他更是一片茫然。

雖然也曾與她的目光相遇過,但他能夠感覺到,她的目光大都是蜻蜓點水似的,稍瞬即逝,幾乎沒有那種心照不宣的時刻,沒有那種兩雙眼睛都放出光亮的對視。

即使偶爾與她有那麼一次不期而遇的對視,肯定是他先收回目光,把頭扭向別處,心跳加速。

當然,這樣做的結果讓他後悔得要命,然後是咬牙發誓:如果下次再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一定要堅持跟她對視下去。

可事到臨頭,他那雙眼睛就又先當了逃兵。事實上,這樣的好時機並不多,好不容易碰到一次就讓他白白地浪費掉了。

說實話,這是因為他對她這個人,對她那雙潭水一樣的眼睛沒有把握:那種如清風掠過湖麵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或者是介於有意無意之間的?她的這種目光是否也一樣與其他同學相遇過?他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他隻是很想知道。

他想,她那雙眼睛是會說話的呀,可她為什麼不讓那雙眼睛把我想知道的話說出來?他想,我的心事她知道麼?

為此,他十分傷感,苦惱。許多次,他都想不顧一切,跟她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可是,可是他不敢。當然,有時候他也想把這些說給那幾個好夥伴聽,可他又覺得那是無濟於事的。盡避他十分傷心和苦惱,但他還是那麼看著她,想著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更不知道該怎麼去做。他隻能那樣看她,想她。他十分傷感,苦惱。

就這樣,他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眼睜睜地,一個學期就要過去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和她還從未說過一句話呢。

10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的午後,有個少年,在一個陌生的村頭轉來轉去,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這個尋找或等待的少年頭戴一頂栽絨棉帽,嘴上捂著一個潔白的口罩,一張稚嫩的臉上隻露出那雙亮閃閃的眼睛,這種裝束能夠保證他看清眼前的事物,而使外人看不出他的模樣。

少年在這個陌生的村頭已經轉遊半天了。這個少年就是常新,這個陌生的村莊叫侯樓。他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他是一路打聽才找到侯樓這個村莊的。

他所居住的田莊村距離侯樓並不算太遠,不過二十多華裏,隻需徒步行走兩個多小時,這點路程對於喜歡運動的少年常新來說,實在是小事一樁。

而他之所以步行二十多裏地,來到這個陌生的村莊,隻是因為他那個女同學田雅靜就住在這兒。

當然不是約會。田雅靜顯然不知道她的男同學常新會出現在侯樓村頭上。

看上去侯樓是大村子,常新不知道哪個院子是田雅靜的家。他就是來找她的,但是,他卻不跟村子裏的人打聽。

不僅不打聽,就是村子裏出來一個人問他找誰,他也急忙躲閃著說誰也不找,我隻是路過這兒,邊說邊朝通往村外的道路上走。

等人影消失後,他再回過村頭繼續轉遊,一雙眼睛亮閃閃的,朝四周張望著。已經在侯樓的村頭轉遊很久了,少年常新所期待的目標還是沒在他的視野裏出現。

於是,他坐在村前那座小橋頭的石板上,望著這個陌生的村莊,等待著,等待著……

北風刺骨的冷,小石板冰一樣的涼,少年心裏卻像揣著一團火炭。

……終於,包著紅頭巾的田雅靜閃出村頭,徑直朝小石橋這邊走來了。常新慌忙站起來,上下的牙齒打著架,渾身打著哆嗦。

田雅靜那雙潭水般的眼睛深情地望著他,露出一個迷人的笑靨,眼睛和嘴巴同時說出這樣的話來,常新,你是來找我的麼?常新摘下口罩,紅著臉說,哦不,我隻是路過這兒。

田雅靜笑道,那就太巧了,這兒太冷了,你跟我回家去烤烤火吧。

說著,田雅靜就去拉他的手。他低下頭羞澀地說,不,我一點也不冷,你瞧我手心裏都是汗……

然而,這不過是坐在小橋頭上的常新眼前多次浮現出的一種幻景。

事實上,要真的田雅靜從村子裏走出來,說不定他會撒腿就跑的。因為他不知道如果她出來了,他該怎麼說,該怎樣做。

但是,在侯樓村頭轉遊,等待了這麼久,連田雅靜的影子也沒見過,還是讓他沮喪得要命。

他很想,很想站在橋頭上大聲呼喊:田雅靜,出來吧!出來吧,田雅靜!

最終他還是沒有這樣做,他隻是一遍遍地嘀咕道,她怎麼不出來一下呢,哪怕是隻讓我看一眼也好啊。

寒冬日頭短,眼睜睜天就要黑下來了。少年常新隻好戀戀不舍,滿懷惆悵地離開了侯樓。

他走了二十多裏夜路回到家裏時,天上早已是繁星點點了。這次莫名其妙而又一無所獲的尋訪,發生在春節前五天。往年春節前夕,常新總是像村子的小夥伴一樣歡呼雀躍,憧憬盼望著。

而今年這個時候,從侯樓歸來的常新卻日日一臉憂傷的樣子,他心裏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他覺得自己長大了。

夜晚的時候,他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率領一幫小夥伴玩鬧了,而是守在煤油燈下,在他那個綠色塑料皮本上,一遍遍地寫田雅靜的名字,以及與田雅靜有關的常用漢字。

辭舊迎新的鞭炮聲聲裏,少年常新像大人那樣,雙手合十,默默地乞了一個願:老天爺保佑(那時候他還不會說上帝保佑這樣的話),讓我跟田雅靜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