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成對《楊家將》的故事當然是滾瓜爛熟了,他以前也沒少表演過這裏麵的橋段兒。可是他前世講的楊家將故事本子出自明朝嘉靖年間的一本《楊家將演義》,在評書行裏頭這叫“墨刻”,區別於藝人們口口相傳的“道活”。可是無論是哪個版本的《楊家將》,都是經過了一千餘年來說書藝人們的發揮和再創作,為了追求群眾們喜聞樂見,你加一段兒,我改一段兒的,不但跟曆史已經完全不搭界,就是比起這最早的話本兒也差出老遠去。張一成心說看來今天是個了解楊家將故事本來麵貌的大好機會呀。
鐵叫子樂和的洪亮嗓音在棚子裏四處回蕩,他從楊業降宋講起,一直說到太宗禦駕親征兩路伐遼,因奸臣王侁坑害,楊業在雁門關外陳家穀被遼軍圍困七天七夜,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頭觸李陵碑而亡,最後以太宗皇帝明察秋毫,重獎楊業後人,黜落王侁作結。這段書他說的昂揚頓挫,扣人心弦,特別是說到高潮之處他一雙大眼爍爍放光,讓人大氣都不敢長出一口。有趣的是,他在前頭說著,在藍簾後麵,還不時傳來管笙聲,配著情節忽高忽低。說的緊張處,笙聲突然激越,這伴奏的手段,現代評書裏是沒有的,但對調動觀眾情緒,可以說是極有效果。看台下觀眾個個全神貫注,不時驚歎吸氣,或是搖頭歎息,可說是完全入戲了。那些個聽眾們聽他說到楊業被奸臣陷害時無不咬牙切齒議論紛紛,聽到楊業觸碑自盡時卻又一片肅靜,甚至還有人輕輕抽涕。說到最後則都是一片頌聖之聲,都道太宗爺真乃有德明君。
張一成早就知道北宋年間就有評書的雛形,可此時居然親眼所見,可著實讓他又驚又喜,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自從穿越以來累積的寂寞和鬱悶,此時“啪”地一聲如肥皂泡般消散了。讓他頓覺自己回到了——不,準確地說,是來到了夢想中的世界。
這麼多人聽評書聽得如癡如醉,隻有清末民初的老先生們享受過這種萬人空巷的待遇。到了我那會兒,評書藝術早已盛況不複,就快申請成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了。再看看這瓦舍裏的情形,張一成就跟找到了組織的地下黨一樣。《說嶽》裏牛皋跟嶽飛說過,隻要能打到黃龍府,哪怕在城頭站著看一眼,馬上就死都值了。此時此刻,張一成也是一般心思。
鐵叫子樂和說到最後,左手把牙板往台上啪的一拍,兩手虛空一抱,道:“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這楊無敵的子孫後代亦都是忠臣猛將。前朝隨狄武襄樞密的楊太尉諱文廣的,便是他老人家的子孫。惟願老楊家公侯萬代,護佑得我大宋金甌無缺呀!今日這段說話兒喚作:楊無敵失陷陳家穀,俺樂和多謝眾位捧場了!”說完雙手抱拳,彎腰躬身唱了個大大的肥喏。
這一場書足足說了半個時辰,觀眾們這才從如癡如醉中醒悟過來,一迭聲兒的大叫“好呀!”、“好楊家將!”“殺那狗奸賊!”,還有一片鼓掌之聲。都開始活動活動酸麻的手腳,買點雜嚼,喝口水,跟同來的街坊打的招呼。原本寂靜無聲的棚子裏陡然變得熱鬧無比。
棚中的眾位聽眾這時後台走出兩名小小童子,手裏端著笸籮四處收錢。這時候還沒進化出按人頭買票聽書的方式,這瓦舍裏收錢的方式竟跟外麵耍飛刀的別無二致。聽客們多是常來聽的,都備的有零錢,有的扔五文,有的扔三文,有一個不願意給錢的,捧碗的也不急,朝四周高聲喊了句:“霍先生說的如何?”一群人連聲喝彩道:“說的好哇”、“如雷貫耳”、“溜兒子,好無禮”,那人耐不過,隻得悻悻掏出錢來,卻不肯走,巴巴等著下回場。不一會兒兩個笸籮裏就冒了尖兒了。
張一成還在台下細細回味著剛才聽的那段書,以他的專業眼光來說,鐵叫子樂和的表演是十分出彩的,這麼不長的一段兒書硬是叫他講得跌宕起伏,把人的心抓得死死的,更難得的是這時候還沒有後世編出來那些逗趣兒的坨子,跟曆史本貌比較相似,可他硬是能講得妙趣橫生。這老一輩的藝人真是小瞧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