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2 / 3)

我無語,獨上閣樓。

孩子說得沒錯,從進入婚姻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了自己,完全是為丈夫為女兒為這個家庭活著。我沒有獨立的社交,甚至沒有個人的朋友。除了掙一份能稱得起“獨立”的工資,其他全部是專職家庭婦女的事情。我與幺幺身邊的女孩子們聊過,她們理想中的全職太太,不但要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而且要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還要選擇自己喜愛的事情來做,比如做慈善,比如做一個誌願者,比如定期旅行。

我漸漸失去了對現代人生活方式的判斷能力,其實我很羨慕她們的行為方式,她們的直接,內心赤裸的願望既純潔又無恥,做夢都想有個強大的人可以依靠,內心卻又獨立到不屈不撓。

但是,我既不能學習和模仿她們的生活,又不能使自己的生活有絲毫的改變。我的生活必須是持續的,有著內在邏輯的。秋天翻曬被褥和衣物,是為冬天禦寒做準備。臥室刷上淡粉色的顏色,是為將來給孩子的孩子騰出來用。可她們不是,她們的生活是即興的、隨心所欲的、與時俱進的。有一次我跟她談到這個問題,她非常吃驚,說,媽媽,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沒有秩序的,你非要給它弄出個秩序來,不是自己畫地為牢嗎?她還給我打比方說,昨天齊秦在醫院拔火罐燒傷了,對他個人來說是非常出人意料的災難,可恰恰是在那個醫院裏,有一堆人在歡天喜地的生孩子。孩子不會因為齊秦出事了而推遲出生的時間,親人們的慶賀也不會因為齊秦的災難而延期。Lady Gaga在演出的時候舞台塌掉了,可台下有一對年輕人正是借助這個音樂會在相親,他們在乎的不是台上的演出,而是自己的情緒怎麼發酵。這些事情之間既沒關係也沒邏輯,更沒有秩序——總之,誰能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麼呢?你何必為了莫名其妙的未來而在當下小心翼翼,好像前麵都是地雷陣似的?

是的,回頭仔細想想,從我父母開始的我們這三代人,真是各有各的不同。我一直試圖分析我們家的三代人,可是遲遲沒有動筆,但我從來沒放棄過。我覺得這項工作有標本意義,因為這樣的三代人,可能與很多的家庭有相似之處。作為我父母的第一代人,他們生在萬惡的舊社會,活在新中國。作為第三代人的幺幺,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活在全球一體化的互聯網時代。第二代人就是夾在他們中間的我——我出生在十年動亂期間,經曆了中國曆史過山車般的起起伏伏。這三代人可以說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群體。

我的父親出身於富裕家庭,參加革命的動因肯定不是為生活所迫,而是有一個遠大而充實的理想鼓舞著他。這種理想怎麼植入他的思想和行為之中,成為他矢誌不渝的信念,我們不得而知——隻是看到電視上那麼多的熱血青年,拋棄優裕的生活奔赴延安時,我常常會心有戚戚——他從來不跟我們談這個,如果要談,也是以他自有的一套價值體係,來評判孩子們的所作所為。比如曾經說到的我的大哥,參軍正趕上對越自衛反擊戰。我的父親含著熱淚,一封接一封地給他寫信,鼓勵他殺敵立功,火線入黨。他曾經為兒子的生命擔心過嗎?我相信肯定會有,他對孩子的愛是不容懷疑的,隻是當這種擔心與他心中的理想發生碰撞時,他會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把自己的擔心一點一點地擦掉。我的小妹夫是黨校的一名法律教師,後來辭職當了律師。我父親很久不搭理他,在他眼裏,一個脫離組織的自由職業者,再怎麼風光也是旁門左道。盡管他離休後一直跟著他們生活,甚至最後連洗澡、散步都得依靠著我妹夫,但他從來沒有修正過對他的看法。幺幺考上大學的時候,他把自己的“遺產”分了一部分給她(按他的要求,他的‘遺產’隻能是晚輩們上大學或者參軍時才能動用),並諄諄教誨她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努力成為棟梁之才,將來報效黨和國家!”女兒後來跟我抱怨說,我姥爺真是的,在自己家裏還裝,累不累啊?

女兒,他哪裏是裝啊?他要是真會裝就好了!

解放後,曆次政治運動父親都沒躲掉過。每當我們家人看著貼滿整條大街、倒寫著他名字並在上麵劃著紅叉的大字報惴惴不安的時候,他總是拿著一個上麵寫著“為人民服務”的紅皮筆記本,恭恭敬敬地去抄人家批判他的文章。每次挨鬥,他既沒有委屈,更沒有抱怨,即使後來都平反了(平反這個詞多政治啊,難道他‘反’過嗎?),他也從來沒有覺得組織上錯過,更沒有抱怨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