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唐山大地震》的餘震(2 / 2)

說了這麼多無關本質的議題,回到影片,這本質上是一部通俗劇,但馮小剛做了較大的提升。通俗劇的主要特征是巧合,落實到該片就是兩個關鍵劇情:一是一塊石板壓住一對龍鳳胎,撬動一邊勢必壓死另一邊;二是姐弟在四川相遇。在傳統的通俗劇中,這兩處必定會濃墨重彩,但馮小剛反其道而行之,虛寫了,跳過了。這比地震的場麵更令我吃驚。我沒想到他如此大膽。你想,救援者去撬石板,光是母親的反應鏡頭就可以賺取一缸淚水,而方登認方達,簡直是電視劇編劇的寶庫,可以讓鏡頭裏每一個人都哭訴一遍。居然直接跳過了。如果不是新聞說了上級零意見通過,一定會有網民猜測這裏被和諧了。對於我,這是馮小剛始於通俗劇又超越通俗劇的最佳例證。很多可以催淚的地方,他躲了,忍了。

影片工夫最足、也是最成功之處,是李元妮的塑造。她32年的心路曆程,才是本片的主線。簡言之,這是幸存者的內疚。在外人看來,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但站在幸存者的角度,他們承受的打擊,除了失去,還有類似李元妮麵對婆婆那種拷問。其實,無需婆婆傷口上撒鹽,李元妮自己一定反複問自己:“為什麼是我活著,而不是我家人?”汶川地震後也曾出現幸存者自殺的報道,但鮮有人關注。殘破的建築易修複,殘破的心靈不是捐錢捐物就能彌補的。為了這個母親的形象,一切能想的招都想了,從婆婆那不太隱晦的問責,到追求者那不太高明的求愛,從兒子的叛逆,到兒子的孝順。這麼厚實的藝術形象,通過徐帆那奧斯卡水準的表演,使得悲劇得到了升華。這是一位需要傾聽、需要理解的母親,她既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生命對她而言無比沉重,借用一個俗氣的比喻,就是沉重的十字架,她背了一輩子。後退一步,她是所有幸存者的縮影,至少是他們身上某一麵的代表。或者不應該說是“他們”,而應該是“我們”,如此巨大的國難,即便遠離震區的人民,其實也是心靈上的受害者和幸存者,因此,我們的救援不僅是幫助別人,同時也是救贖自己。

跟李元妮相比,其他角色便顯得單薄,尤其是那對姐弟,表麵上戲份不少,實際上僅有表象(如陰鬱、不上進、孝順),但缺乏內在的心理支撐,或者僅有簡單的理由而沒有豐富的鋪墊和施展。張靜初飾演的方登原本可以獲得李元妮那樣的深度,但心理創傷的刻畫不免流於臉譜化。

至於時代背景,影片在不違背當前規矩的前提下,做到了既忠實,又象征。這不僅指呈現地震的細節,更在於時代細節的選擇。影片中沒有當年的報紙或者觀看當年的新聞紀錄片的痕跡,相反,我從幸存者口中獲得的很多內容卻出現在銀幕上。當然,我得知的另外一些細節是不可能出現在電影中的,即便拍了也通不過。但有一點,出現的似乎都有真實依據。這是馮小剛跟那些拍應景災難題材影片者的不同。你以為他隻有商業原則,實際上他有樸素的人道精神做根底。

毛澤東同年的去世似乎是閑筆,但處理得頗為高明,將常見的民間詮釋稍稍點了一下,但留下“1比24萬”的思索空間。電影不是時評,不能也不必把觀點說清道明,但馮小剛的意圖在此小露一手,否則他不會那麼細心地處理這類時代細節。你不理解,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理解,卻硬要說他是一個用眼淚換鈔票的騙子,那隻能證明,你太習慣於口號式表達了。

《唐山大地震》的通俗與賣座讓人誤解它的立意很低,它的悲情更是被人貼上廉價的標簽,但這些本來未必有因果關係,是集體無意識將兩者畫上了等號。我看問題經常分開來看,如該片的商業性可以用票房計,用眼淚計,用地震特效來衡量,但該片直指人心的卻是徐帆這個母親角色。這個角色的內力撐起了整部影片,其他的長處短處都退居其次。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那些大場麵蕩氣回腸,都是陪襯而已,隻有那個母親的形象讓我久久不能忘懷,並且聯想到自己和母親的關係。每個人表現唐山大地震,都會有不同的側重和視角,但不是每個故事都得按照我們事先構想的套路來講,我聽過的解放軍的故事也非常感人。一位母親帶有重男輕女中國特色的選擇及由此產生的餘震,無疑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形象,馮小剛將它講得極其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