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隨意找了張凳子坐在文煥對麵,淡淡問道:“可還習慣?”
文煥譏諷的望了李清一眼,話中帶刺地說道:“我不似你,習慣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文煥一會,突然歎了口氣,舉起手來,拍了拍手。兩個親兵立即端上一壺好酒、幾盤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說道:“今日與君同飲。”
文煥心裏一怔,以為是自己死期將至,當下端起酒壺,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卻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幹,笑道:“這酒不錯,可惜有酒無友,好酒也沒個味道。”
李清知道文煥心裏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習慣,也不介意,自己給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隻覺得明明一壺史十三從汴京私帶過來的烈酒,入得口中,卻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倒似白開水一般。他一口氣連喝數杯,方悠悠說道:“我知道狀元郎看不起我,但狀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文煥冷笑道:“你不過是背祖忘宗的漢賊罷了。”
李清卻不去理他,自顧自的說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戰?我本是宋朝府州守軍一軍中小校,當年沒藏訛龐大舉出兵,擊敗郭恩,我便在此役中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雖然大敗而歸,但是我卻因立下功勳,受到惠宗賞識。從此跟隨惠宗左右,屢次與吐蕃、宋朝作戰,頗立功勳,封為將軍,妻以貴人之女。惠宗駕崩前,將我送至太子帳中——也就是當今夏主的帳中,托以護衛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長子,也有十二歲了!”
“好好的漢人,做了二十年的賊,又有何值得誇耀的!”文煥毫不客氣的嘲諷道。
“你又知道什麼?”李清淡漠的掃了文煥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誰?”
文煥聽到這個名字,似覺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再看李清神態,不覺狐疑,當下默然不語,隻是看著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仿佛知道文煥必然不知,繼續說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舊部——我亦曾與你說過他——便是因為他觸犯軍法,韓琦欲誅殺之,狄武襄公親為求情,說焦用是好男兒,韓琦卻道:東華門外狀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兒。竟誅殺焦用。當年我在宋朝,與焦用之族侄同居一營,此事是我親耳聽聞得來,當真讓人寒心。”
這件事情,文煥本也聽說過——不說在宋朝的耳聞,就是當初李清勸降他,也的確曾經提及此事,不料李清於此事耿耿於懷,還另有一層原因,至此時方知——文煥雖一時記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時卻也明白李清所說並非謊言,隻是說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學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當日你也這般說。”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卻終是難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張元殿試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後,宋朝殿試不敢黜人。若由此觀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們,他們才能刻骨銘心。若有一降將能將宋朝打得不得安寧,或許宋廷從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說一個石越,便能讓宋廷從此不重文輕武,誰能信之?”
文煥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肯說話。
李清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是武狀元,你說宋朝不重文輕武,那你這個武狀元,真比得上文狀元?為何宋朝真正邊關名將,除少數幾人外,都是文進士出身?”
“百年之風,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轉,但是今日之大宋,無論王相公還是石學士,都道重文不必輕武,早年矯五代之枉過正,現在已有改變。”
“重文抑武,是宋朝趙官家的祖訓,又如何能憑王安石與石越的一張嘴便改變?”李清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聲道:“我在宋朝之時,有功不能賞,拚死戰鬥,亦難以升遷,功勳再高,亦不免受氣於腐儒;到了夏國,雖是漢人,但有功必賞,勇猛必獎,男兒提三尺寶劍,便可受君王恩寵,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我問你,憑什麼便要為那個不重視你、看不起你的朝廷賣命?”
文煥凝視李清良久,忽然臉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說道:“你生不逢時,沒能遇上石學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見?”
文煥又看了李清一眼,緩緩說道:“凡王者之國,其國家,則不必先問臣民為國家做過什麼,當先問國家為臣民做過什麼?其臣民,則不必先問國家為臣民做了什麼,當先問自己為國家做了什麼!——這是石學士在白水潭學院講過的一段話。”說罷,頓了頓,又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文煥既身為大宋之臣子,無論大宋是好是壞,是不是對得起我,我都隻能忠於大宋。你以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麼?難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視麼?為何你可以背祖棄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與歧視,卻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點委屈?”
這番話說出來,李清卻是聞所未聞,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怔在當場。
文煥打量著麵前的這個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澍湃。在文煥看來,李清的行為是可恥的,身為大宋人,卻甘為夷狄,這是文煥無法認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憐甚至是可惜的,文煥也知道,哪怕李清沒有被俘,以李清的才華,在西夏能受到賞識,但是在大宋,卻可能被生生埋沒,士為知己者死,李清對夏主的感激,文煥自然能夠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個錯誤的對象,而這一切,又並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這個時刻,文煥甚至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隻是帶著複雜的感情,來觀察著李清。文煥幾乎忘記,他自己的命運,也不比李清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