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窩在他的懷裏,沒有再推開他。
如果堅強是我抵禦黑暗最好的盔甲,那今天就讓我放下盔甲,做一個軟弱的人吧。
4
我在裴子宇的懷裏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年輕人已經坐在了我的對麵。
他看上去很年輕,一張分外英俊的臉孔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與宋星和有些相象,但是又比宋星和穩重許多。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從裴子宇的懷裏掙脫出來。
“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是自己人。”那個青年先開口說道。
“這麼久沒見,講話還是這麼沒正經。”裴子宇轉頭和我介紹,“這是我請來的律師卓然。他來負責你這次的事情。”
“這是我的名片。”卓然遞給我名片,“鄭小姐,你這個案子我已經了解過了,那天除了裴子宇和你在一起還有沒有別的人可以證明。”
我努力地去回想:“我那天一直坐在落白橋下的一個台階上,沒什麼人好像,這個古鎮都沒對外開放,平時人特別少,噢,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個搖船的師傅停在我這裏問幾點鍾,我記得是傍晚五點半,他一直咳嗽,我還把我隨身帶的咽喉糖給他了。”
“是嗎?這個細節很好,那個師傅有什麼特征,我們隻要找到他,就可以證明你的清白了。”
“皮膚很黑,臉上很滄桑,好像下巴上長了一顆痣。”
“行,這些我會和公安說清楚的。”他看看我還是很擔心的樣子說,“你不用擔心,我會很快給你處理好的。”
“謝謝卓律師。”
“等我辦完了,你再謝我也不遲。”
卓然和裴子宇出去了,我還繼續留在公安局,到了傍晚的時候,公安推門進來和我說:“鄭歡,你可以走了。”
“真的嗎?”
“我們還能和你開玩笑啊?人證已經找到了,偷東西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你走吧。”
當我走出那個狹小的房間,迎上傍晚的夕陽的時候,我突然又很想流淚,我流淚並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因為看到光明的溫暖。
裴子宇和笑得燦爛的卓然站在外麵,定定地看著我,像是在迎接我。
我走過去,對著卓然說:“謝謝你卓律師。”
“不用謝我啦,謝裴子宇就好了,他為了你差點要把古鎮上的船夫掀過來了。”
“收了錢就快滾,別那麼多廢話。”裴子宇瞪他。
“你看,有了媳婦忘了朋友,真讓人心寒。”
“卓律師,你別誤會,我不是……”
“哎呀,好啦,我還趕車回去呢,以後有賺錢的生意記得喊我,下次這麼遠的活兒我可要加錢了。”
“知道了,老妖怪。”裴子宇毫不留情地趕人。
卓然走了,裴子宇和我說:“你別看卓然這個人講話沒個正經,但是在法律界已經混了十幾年了,特別是打刑事糾紛案特別在行,我之前有個名譽案就是他幫我打的。”
“十幾年?他看上去也就比我們長一兩歲的樣子啊。”
“他都三十三了。”
“啊?”我不敢相信。
“所以我都喊他老妖怪。”
我和裴子宇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走邊聊,雖然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可是卻分外舒心。氣氛從未像今天這樣輕鬆愉悅,天空中開始下起毛毛雨,裴子宇打了一把傘幫我撐著,走到戲台下的時候,有人在台上咿呀地唱曲兒,我們站在一株高高的柳樹下,四月的天陰雨綿綿,綴在古香古色的古鎮的裏,像是籠罩著的一層薄紗。
細雨被風吹到我的臉上,裴子宇拿手細細地幫我擦去,我沒躲開,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弄著,他的手指涼涼的,觸在我的臉上像是一塊柔軟的綢,一點點地在我臉上鋪開的暖意,直抵內心。
我發自真心地說:“裴子宇,謝謝你。”
“我們之間,以後都不要用謝謝。”
我低下頭:“我們之間,還有以後嗎?”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抬頭笑笑。
有些話我似乎還沒有準備好怎麼和他說,隻是我知道,經過這件事,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裏,漸漸變得不一樣了。
5
這件本來看上去特別大的事情,因為裴子宇的幫忙我才沒有惹上麻煩,我對他是懷著感激的。
剩下的幾天我對他的態度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沒什麼事的時候,我們會一起漫步在古鎮裏,看到好看的景色會停下來畫幾筆,兩個人也不需要太多的言語交流,就靜靜地待著也覺得很幸福。
我想起高中的時候裴子宇有段時間總和我待在一起,那是我記憶裏最美好的時光,他雖然不愛說話,但是我卻覺得隻要在他身邊,就是一種幸福。
那時候我根本不害怕失敗,不害怕傷害,我覺得隻要我去努力,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
可是現在我們慢慢地走在古鎮的路上,他細心地為我鞍前馬後,我卻害怕了。
我害怕他對我的好,隻是出於對我的愧疚,我害怕他對我的關心,隻是想彌補對我造成的傷害。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對自己變得不再自信,我不再相信努力就一定有回報,或者在我心裏,已經承受不了裴子宇給我的再一次的打擊。
我隻想讓他留在這一刻美好的記憶裏,永遠美好下去。
對於嫁禍給我的人,我始終耿耿於懷,我想了很久,隻想到段靈,在整個團隊裏,隻有她看我不順眼,時時刻刻都在針對我,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天,我從樓梯上走下來,看到她從我房間出來,她說是去找馬大姐的,但我進去一看馬大姐根本不在,我那頂鴨舌帽卻不在原來的位置上。
想到這些,我更加篤定心裏的念頭,我從床上爬起來,想去找裴子宇說。
和裴子宇同住的男生說裴子宇剛剛出去了,說好像是去了後巷,當我走到後巷,卻看到一個女人挽著裴子宇的胳膊,哭得非常傷心,帶著哀求,幾乎整個人都要掛上去了。
那個女生不是段靈,而是我想也想不到的王雪,她哭得那麼傷心,可是裴子宇卻無動於衷。
我突然想到高三的那個畫麵,他和宋星和在宋家大宅裏麵說話,劉姿函站在旁邊淚水漣漣。
我不知道裴子宇什麼時候和王雪有了這麼親昵的關係,他到底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做了多少事情。
是王雪先看到我,她慌張地喊了一句:“鄭歡,你怎麼來了?”
“我是打擾到你們了嗎?”我看著裴子宇,“你們倆什麼時候好上的,藏得夠深的。”
“不是的,我……”王雪停頓了一下,卻沒有繼續說,仿佛是默認了。
“鄭歡,你在說什麼?”裴子宇皺著眉頭說。
“我在說什麼?你們孤男寡女單獨在這個地方,人家還哭得楚楚可憐,裴子宇你夠可以啊,神不知鬼不覺就又找了一個?”
“你亂想什麼?”
“我亂想,是我亂想嗎?難道要我看到你們抱在一起接吻才能說明事實嗎?”
“鄭歡,你別……”
“你可以啊裴子宇,當年和劉姿函是這樣,現在和王雪還是這樣,你這輩子到底要撒多少謊?”
“你……”裴子宇臉色發白,“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對,你在我心裏一直就是一個卑鄙無恥下流的人。”
裴子宇難過地看著我,仿佛不敢相信:“原來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一個人啊。嗬嗬。”他冷冷地笑起來,“當年是我辜負了你的真心,可是我的心裏,從來就沒有裝過別人。”
“我們之間居然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裴子宇說完這句話,就從我的身邊走掉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露出那麼失望的表情。
6
我一個晚上沒有入睡,翻來覆去就想到裴子宇那張冷冰冰的臉,他的眼中充滿了失望和憂傷,讓人一想到就心疼得要命。
這件事是不是哪裏出了錯?或許有別的內情,我靜下來想想,或許我真的是有什麼地方誤會他了。
越想我心裏越亂,我想去找裴子宇問清楚,可是第二天返程的時候,我聽人家說裴子宇昨天半夜就提前離開了,說是他爺爺在醫院病危。
我沒有見到裴子宇,就連王雪看到我也躲躲藏藏的。
我坐在回江州的大巴上,望了一眼我和裴子宇一起相處過三個月的地方,古鎮水色依舊,青瓦白牆,煙色彌漫,迷迷離離的仿佛像我十四歲的時候離開西塘,我看著裴子宇消失在細雨中。
從此為他拚命努力,為他努力上進,為他輾轉曲折。
可是如今我們依然分道揚鑣。
或許我與他直接,終究是欠缺了一些緣分。
回到江州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裴子宇,倒是劉姿函來找過我一次,她開門見山地坐下和我說:“鄭歡,裴子宇這兩年一直都活在痛苦的煎熬中,為了彌補他的過錯,他放棄了名校的邀約來到江州,他想對你好,想留在你身邊,想彌補他給你造成的傷害,這半年他怎麼做你也看到了,可是我不能看著他這樣墮落下去了,他是個有才華的人,世界頂級的學府對他拋出橄欖枝,畢業之後前途一片光明,可是他現在隻能把他的青春、未來都耗費在江州這個地方,算我求求你,你原諒他,放過他吧。”
我聽完劉姿函的話久久沒有說話,裴子宇這半年來對我的好,都隻是為了彌補他的愧疚,那些我自以為是的感動,其實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他對我的好,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是真真正正存在過的吧。
他不過是想求個心安和原諒,我為什麼不能成全他呢?
我帶著宋星和去找裴子宇,他背著畫板坐在塑膠跑道上,回來之後我們有整整一個月沒見了,他沒有來找我,或許也在思考怎樣再麵對我。
風吹散了他的頭發,夕陽照在他黑色的頭發上,像金光燦燦的麥芽,我緊緊地拉住宋星和的手走到裴子宇麵前。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和宋星和牽著的手上沒有挪開。
“你來了。”裴子宇先開口。
“師兄,謝謝你這半年來對我的厚愛,我很感動,可是我認真仔細想過了,我這麼多年心裏早就沒有你了,你讓我看清我最愛的人是宋星和,對不起。”
“對不起……”他嘟囔著,“我們之間到現在,隻剩下對不起了。”然後他淡淡地笑起來,“你怎麼會對不起我呢,選擇誰是你自己的權利。隻要你覺得幸福,就夠了。”
裴子宇站起來從口袋裏拿出一條紅繩手鏈,手鏈上嵌了一朵銀色的蓮花,他把手鏈放在我手心裏:“我曾經答應過你,如果你考上了大學就要送你一條平安繩的手鏈,我怕你又弄丟了,求了三根,把它們編在一起,看很奇怪,我長這麼大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難倒我,但是這紅繩的編法我卻學了好久。”他像是自言自語,聽得我心裏陣陣發酸。
他靜靜地看著我:“鄭歡,這半年給你帶來了很多的困擾,真的很抱歉,以後,你不會再看到我了。祝你平安,希望你幸福。”
裴子宇在冷風中離去,九月的校園滿地都是落葉,裴子宇一步一步地踩在落葉上,瘦長的身影就這樣慢慢消失在我的眼前。
一如八年前他把畫送給我離去的背影。
可是我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回頭了,他是徹底死心了。
7
裴子宇轉學的消息很快遍布了江大,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半年前還追鄭歡追得滿城風雨的癡情男子這麼快就放手了。
他去的是巴黎設計學院,劉姿函陪同他一起去,大家直呼這才是才子佳人的正確標配,這才符合人們心中故事正確的走勢。
我這種半路中殺出來的灰姑娘,早應該讓王子醒悟。
他走的那天,我偷偷地去看他,他把行李搬下來,研究生院的宿舍大樓下麵,他捧著一隻大帆船在陽光下看著,那是我第一次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那天夜涼如水,我們在昏黃的燈光下互相對望。
他用手細細撫摸那隻帆船,從帆到漿,每一寸都仔仔細細,最後他緊緊地抱著帆船,一動不動,像抱著一個寶貝,我似乎看到他眼睛裏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閃耀。
我不忍心轉過頭去,宋星和在我旁邊提醒我:“人還沒走,還有機會。”
我搖搖頭,不敢再看他一眼,背對著他走掉了。
我知道,就算我現在走過去讓他不要離開,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原諒他,也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愛我,我活成了一隻刺蝟和鴕鳥,我情願眼睜睜地看他離開,也不願意看他為了贖罪而留在這裏。
他希望我過得好,過得幸福,我對他何嚐不是一樣呢?
這個從我十四歲就占據我生命的少年,我曾經以為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喜歡上我,可是到如今我們之間隻剩下相識的那一點點情分和互相傷害過的殘骸。
我們再也,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那天我一路走一路哭,和老鄭去世的時候哭得一樣傷心,我在學校後門喝光了一箱啤酒,醉得東倒西歪,最後是宋星和把我背回去的。
我在醉夢中看到裴子宇坐在我對麵的火車上,兩列火車交叉而過,他的臉快速在我麵前閃過,隻一瞬間,他就消失了。
我措手不及地驚醒過來,滿身大汗,窗外的天色已經開始微微露出白色的光,清晨正在到來。
我知道裴子宇走了,這次,他是永遠地離開了我。
8
畢業之後我沒有留在江州,更沒有和宋星和在一起,我拒絕了藍希集團對我發出的工作邀請。
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去了錦瑤古鎮,古鎮已經開始對外開放,遊客絡繹不絕。我在安泰橋下的瓷器店裏找了一份給瓷器畫畫賺錢的工作,抽空的時候我也還會去鎮上的學校教小孩子畫畫。
每天我都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畫些山水魚蟲鮮花飛鳥以及生活中熟悉的片段,很多人很喜歡我畫的圖,總會慕名而來,瓷器店的生意分外得好。
空閑的時候,我也會跟鎮上的人學做瓷器,看它們從泥土變成杯盞碗碟,通透的色澤在陽光下散發誘人的顏色,我拿著畫筆一筆一劃地描繪圖案,每個圖案畫出來都是兒時的樣子,圖書館的閣樓、書架、綠色的植物、景大的樹林、鵝卵石小路,還有娃娃機裏的大熊。
我認真看了看,有很多很多都是我和裴子宇共同擁有過的畫麵。
宋星和時常來看我,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還是像以前一樣嬉皮笑臉招搖過市的帥哥模樣,他的奶茶店開得很成功,短短兩年時間在江州已經開了十家連鎖,現在儼然一副紈絝子弟的架勢。
對他我是有歉意的,到最後我也沒能說服自己接受他,可是我更不想欺騙他。
他那樣好的一個人,值得一個愛他的女孩兒在身邊。
我常常坐在河塘的台階上,看著河水細波,船隻漫漫,我開始學著畫各種各樣的船隻,大大小小,一張一張堆得房間到處都是。
有路過的人總喜歡問我在等誰,我看著碧綠的水麵,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