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覺新、覺民、覺慧三兄弟而言,不知是作者按照真人的模型如實斯然呢還是有意識如此,其實正好寫了一種類別三個檔次的典型。覺新是響往新的生活,也有過熱烈的理想和憧憬的,隻是被現實生活塵封了,失去了追求和爭取的勇氣;覺民則比起他大哥來要勇敢得多,當然他也有膽怯和猶豫,較之覺慧,尚如他勇毅和堅決。覺慧是三人中最勇敢也最無顧忌的一個。就三人的性格來說也然:覺新最為法懦,覺民次之,覺慧最為衝動和剛毅。他們仿佛成一種等差級數,按兄弟長幼為序,依次遞增,1、2、3或者1、3、5等。
這樣,我們談這三兄弟的解脫時,也就可以按從大到小或者從小到大的順序來談了。
先談談覺慧的解脫
覺慧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有一種渴望:他想做一個跟長輩完全不同的人。他跟著知縣的父親走過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見了好些不尋常的景物。他常常夢想著一個人跑到奇異的國土裏,幹一些不尋常的事業。在父親的衙門裏,他旳生活還帶了一點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裏來,他的生活便更接近平凡和現實了。在那個時候他對世界又開始有了新的認識。在這個大的紳士家庭裏單是仆人之類下人就有」1十個。他們這般人來自四麵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僉運團結在一起。這許多不相識的入,像個大家族一樣,和平地,甚至親切地過活著,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旦觸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樣生活下去。他們的命運引起了覺慧的同情。他曾在這個環境中度過他的一部分童年,甚至得到仆人們的敬愛。他常常躺在馬房裏轎夫的床上,在煙燈旁邊,看那個痩弱的老轎夫一麵抽大煙一麵敘述青年時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馬房裏和下人們圍著一堆火席地坐著,聽他們敘述劍仙俠客的事跡。那時候他常常夢想:他將來長大成人後要做一個劫富濟貧和劍俠,沒有家庭。一個人一把劍,到處飄遊。後來他進了中學,他的世界又開始改變了麵目。書本和教員們的講解逐漸地培養了他的愛國主義的熱情和改良主義的信仰。他變成了梁任公的帶煽動性的文章的愛讀者。這時候他愛讀的書是《中國魂》和《飲冰室叢著》,他甚至於讚成梁任公在《國民淺訓》裏所主張的征兵製,還有投筆從戎的心思。可是五四運動突然地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在梁任公主張被打得粉碎之後,他連忙帶著極大的熱誠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進的學說。他又成了大哥所稱呼他的,或者可以嘲笑他的:人道主義者。同時,覺慧正值處於青春期,他的生理,尤其是思想上的躁動是明顯的,對於這個封建家庭的不滿和氣怒也在與日俱增。從他所寫的日記中我們就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寂寞啊!我們底家庭好像是一個沙漢,又像是一個狹的策。我需要的是活動,我需要的是生命。在我們家裏連一個可以談話的人也找不到。我坐下來,祖父給我的那本劉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淺訓》還在桌上。我把它拿在手裏翱了幾頁。全篇的話不過是教人怎樣做一個奴束罷了。說未說去總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於亡,不亡不孝以及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這一類的舊話。我愈看愈氣,後未忍不住就把這本薄薄的線裝書撕破了,我想撕拌一本,也可以少害幾個人。
可是我心裏依舊悶得難受,似乎種種不如意的事情都到我底心頭來了。房裏永遠是這樣單調,窗外永遠是這樣陰暗。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出去,然而陰暗的房間把我關住了。我倒在床上,開始呻吟起來。
他已經有了明確的叛逆思想,也就是他的愛國主義與改良主義思想、平民思想或者叫人道主義思想,他同這個家庭格格不入。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出去就表明了他強烈的願望。這是,他尋求解脫的主要思想基礎。
第二點是他雖身處這個家中,這個家庭對他已經沒有了親情,沒有了引力。他父親與母親,都已去世,其他人1除了他大哥、二哥、鳴鳳這幾人對他既冷漠又嫌他傲慢無理,因此他生活在這個家庭中就如他的感覺是生活在狹窄的籠中。另一個方麵是鳴鳳之死。他的愛在這個家庭也就死去了。我們說,親情與愛情是將一個人與一個家捆綁在一起的親合力。這個人所以能眵在這個家庭的太陽係裏旋轉,就靠著向心力與離心力的平衡(當然,這種向心力對於人而言有兩種,一種是親情與愛情的親合力、凝聚九另一種是專製恐怖的束縛力)。對於覺慧而言,親情與愛情的親合力沒有了,即便與大哥二哥之間還有一些也少得可憐。專製的束縛力是有一點的,那就是他的祖父,當祖父一死,這種力就消失了。所以他成了一個自由電子,他掙脫這個家庭的牢籠,飛向自由的天地求得解脫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第三點是他要具備掙脫這個家庭的能量。我們說,他進外專,如饑似渴地接受新的思想,就是積蓄與這個家庭鬥爭的能量,他已經具備了這種能量。加上他是一個男孩子,在那個時代,男孩子的地位總比女孩子高,在社會上容易生活。因此,覺慧的叛離這個家庭是最自然也是最好的一種解脫辦法。
第四是他還有一幫朋友,誌同道合的有新思想武裝的朋友,如他二哥,張惠如、黃存仁等。靠著他們的幫助,他走了,乘船去向一八大城市,開始了他的新生活。
再談談覺民的解脫
覺民也算得是一個叛逆者。在他的行動中,主要表現為兩點,一點是覺慧走後他參加了報社的工作(這是走向革命的標誌、另一點是他為了爭取愛情而進行的抗婚行動,而且取得了勝利。
我們在這裏談談第二點解脫。覺民深愛著他的琴表妹,琴表妹也深愛著他。在書中看來,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過,如果用我們今天的觀點來看,他們倆人是不適宜於結婚的,因為他們兩個是姑表親。即使結了婚,將來生出來的後代可能是殘缺兒或者是個白癡。但這一點並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之內。就在覺民與琴表妹處於熱戀中時,又出來馮樂山派人提親的事件。三哥,你說走,為什麼又粕在這兒?你不要得意,已經有人給二哥提親了,下回就會輪到你的頭上來的。淑華在旁邊插啃說,她的嘈快,終於泄漏了消息。
給二哥提親?哪個給二哥提親?竟慜驚疑地問道,就是馮樂山,說的是他的侄孫女,跟二哥同歲,不過脾氣很大。淑華笑答道。
比二少爺小些月份,婉兒接下去解釋道,相貌倒還周正。
黨民與琴表妹
又是那個老混蛋,他氣憤地罵了一句,馬上站起來說:我去告訴二哥去!
這個消息終於給覺民知道了。覺葸告訴了他,覺新也車祖父的命令未征求覺民的意見。其實這所謂征求意見並不是祖父的意思,祖父隻是下命令,覺新也認為祖父的命令應當遵寧,雖然他並不讚成祖父的決定。
這對於覺民當然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可是他並沒有給嚇倒。他的回答很簡單,就是不悉意。他說:我的親亊應當由我作主。現在還年輕,正是應該讀書的時候,我不願意成家。
在這一方麵,覺民比覺新勇敢多了,覺新在父親給介紹對象時,盡管他的情況也如覺民一樣,有了一個中意的梅表姐,他卻未置一詞這一點在下一節還將講到,任由人擺布。而覺民則明確地說出了自己反對的意見。
覺民的堅決態度,在他當晚與覺慧商量問題、第二天給琴寫的信中就表露無餘了。
雖然是深夜,他還不肯睡。他跟覺慧商量了許久,兩弟兄同意了下麵一個辦法:反抗,反抗失敗便逃走,總之決不屈服。覺慧極力鼓舞竟民,一則因為他同情覺民;二則他要黨民在這個家裏開一個例子,給他和他們的兄弟開辟一條新路。於是4民興奮地馬上給琴寫一封短信,預備第二天早晨夾在一本書裏麵叫人送去。信的內容是這樣的:琴:不管你聽到什麼關於我的消息,都請你千萬不要相信,因為現在有人給我提親了。我已經答應把自己交給你,我決不會再收回來。你信賴過我,希望你信賴我到底。你看我怎樣勇敢地奮鬥!看我怎樣來蠃得你!
黨民:他於是逃婚了,躲了出去,家裏人怎麼叫他他都不回來。
可想而知,作為一家之主的高老太爺是什麼樣的表現了。他很倔強。他的狂怒是很可怕的。他不再需要理性了,他不再聽理性的呼聲了。他所關心的是:第一,他的權威受到了打擊,非用嚴厲的手段恢複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長主婚,幼輩不得過問一一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違抗者必受懲罰。至於那些年輕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沒有顧到。所以覺新解說的結果,隻博得他的一頓痛罵。他隻是說馮家的親事絕不能打消,如果覺民月底還不回家,就登報不承認他是高家的子弟,而叫覺慧代替他應承這件親事。
因此,覺民的鬥爭是艱苦的,難捱的,有時甚至是惶惶不安的。成功與失敗的概率在半對半間。
使這個事情發生轉機的是克安、克定的在外麵養小、隨意利用高老太爺的名義借錢揮霍,也就是他們惡行的畋露。這對老太爺是一個嚴重的打擊,他氣病了,病情日益沉重。這時侯,他可能意識到點他那種管教方法的不行。不過,這一點是微弱的,主要恐怕是人之將死,其行也善他開始原諒覺民。
他要求覺慧把覺民找回來。我……我的脾氣……也大了些。現在我不發氣了。……我想見他一麵,你把他喊回來。……我決不為難他……祖父說,他從被裏伸出右手來,揩了揩眼淚。
是的,鬥爭勝利了,覺慧和覺民趕了回來,但祖父隻有抽氣的份兒了。他最後留下了這樣幾句話。你回來了。……馮家的親事不提了。……你們要好好讀書。唉,他吃力地歎了一口氣,又慢慢地說:不要忘記……揚名顯宗啊。……我很累。……你們不要走。我要走了。……
高老太爺死了。他其他的固執觀念並沒有變,不過,在覺民的婚姻大事上他顯然原諒了他。覺民用抗爭得到了婚姻上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