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3 / 3)

“啊?!”

“啊什麼?——用不著大驚小怪。”眼瞅著兒子吃驚疑惑的神情,吳元厚滿不在乎地接著說道,“看漏了一件,有什麼奇怪?這叫看走眼了。如果你覺著奇怪,那就是奇怪你還用功得不夠。”這話不全是說給吳天澤聽的;吳元厚眼光炯炯掃了一眼兒子和弟子潘道延,一會兒語氣平和說道:“阿延啊,你今天在邊上也看見了。我跟你講,天澤現在看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他有自信,看東西不拖泥帶水;說話果斷,不含糊,不受人家幹擾。看來啊,天澤小時候還是用功的,用心的。他那個眼睛,是看了不少東西,有很好的基礎和底子。現在,你們倆總算是看了一些前人留下來的好東西。”吳元厚頓了一下,接著說道:“看了以後怎麼想啊?——其實不用多想,就想一個事兒,你們倆有這個條件,也就更應該追比前賢,好好學,好好練,好好畫,將來拿本事出來超過前人。”

“要的。”潘道延點頭道。

“爹,”吳天澤幾次要張口說話,被他父親的手勢壓住。吳元厚一通諄諄教誨之後,才轉了話頭說道:“當然啦,一個畫家要畫得好,也不能光在家裏頭看前人的東西;有機會有空的時候是要出去走走,看看外麵的世界,看看外麵的山水。哎,對了,天澤這次出去一個多月,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哦,”吳天澤一邊想著,回道,“……去了趟雁蕩山、嚴子陵、富春江;還有,去了浙西,到了那邊才知道那一帶是浙江、安徽、福建三省交界的地方,四處看了,都是山。”

“蠻好。”吳元厚接口說道,“這個阿延你聽聽,是要出去看的,要的。還有啊,剛才你們倆都看了唐寅的畫。說到唐寅,他就曾經遍覽名山大川。你們要曉得,明四家唐寅與一般吳門畫家的不同,他筆下經常畫胸中山水。唐寅畫得最多也最有成就的是山水畫。他的足跡遍及山山水水,胸中充滿了千山萬壑,這使他的詩畫具有吳中書畫家所沒有的雄渾之氣,並化渾厚為瀟灑。這裏有幾幅唐寅的山水畫,再拿出來看看,——你們看,多半是表現雄偉險峻的重山複嶺,樓閣溪橋,四時朝暮的江山勝景。還有的呢,比如說這一幅,描寫的是亭榭園林,文人雅士優閑的生活。看唐寅的山水人物畫,大幅的,氣勢磅礴;小幅的,清雋瀟灑得很,這個題材麵貌豐富。唐伯虎名堂多,他是多樣多變的——”

說到這裏,吳元厚突然話鋒一轉,說道:“天澤這次出去一趟回來,依我看,是可以畫一些胸中的山水了。咹?”

“不。”吳天澤一聽父親把話繞到這個事上,仰起臉說道,“爹,我這一次出去錯了一半,對了一半——”

“這話怎麼講?”

“爹,”吳天澤舔了舔嘴唇,牙齒咬住下嘴唇,瞟了潘道延一眼;一轉眼正視父親,毫無畏懼說道:“我剛才說我這一次出去錯了一半,對了一半。這前麵的錯,我先跟爹認個錯。這後頭一半,我這次出去,開頭不是有意要遊覽什麼名山大川,而是心情不好,一路亂跑,跑到哪裏算哪裏。到了一些地方,才知道什麼山啊什麼川的。後來聽人家說哪個方向哪個地方,覺得好玩就去了。”吳天澤頓了一下,輕咳一聲,眼睛一眨似乎想了一下,接著說道:“我這次回來,爹要我待在家裏畫什麼胸中的山水,我現在還不想畫。”

“那你想做什麼?”吳元厚一怔,問道。

“這個,我還沒想好。”吳天澤咬住嘴唇,似乎不想說下去了;隨即眼睛眨發眨發一想,還是把心裏話說出來,接著說道:“爹,我坦白地講,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不是爹這會兒要我做的事情。”

“你說了半天,還沒有說清楚你想做什麼。”吳元厚臉色突然一沉,隻覺著一股冷意侵入心肺,眉頭一皺,冷冷說道,“你現在,你今後想做什麼?說出來給我聽聽看,說——”

“爹要我說,我就說,本來這次回來,想待在家裏冷靜幾天想想,等到想好了以後再說。這會兒,我——”

“我了我的,我了半天,我什麼?”吳元厚麵色發青,怒視兒子,突然提高嗓門說道,“有話快說!我沒工夫聽你唔哩嘛哩的,說!”

“爹不要逼我說話,逼我畫畫。”

“哦?”吳元厚不禁一怔,一時無話可說。這時候“啪啦”一聲,桌上的一枝毛筆滾到地上。

明閣裏安靜得有點可怕;潘道延坐在桌子一邊沉默不語,心裏突突跳;那枝毛筆一直橫在桌上,他不知怎麼用手碰了一下,手縮回來,那枝毛筆似乎存心教他難堪,一霎滾了下去。潘道延瞟了一眼地上的那枝毛筆;這當口,又不好去撿,一轉臉囁嚅道:“天澤,畫還是要畫的,要的。”

“要你個屁!”吳天澤猛一聲吼道,“你說要的,我就是不要!要畫,你阿延去畫,不要來跟我說要的。”

“那你到底要什麼?”吳元厚勃然大怒道,“你說!你到底想做什麼?!我現在問你,你現在到底要什麼?你今後到、到底想做什麼,啊?!”

“好,”吳天澤怔了一下,隨即正色直言道,“我說,我現在,我今後,我將來,我不想被人逼著去寫什麼字,畫什麼畫。我要去上海,我要去謀生;我想走我想走的道,是我的道!不是潘道延的道!”這個聲音從樓上傳到樓下。